(下册) 第九章 醉卧铜马驿-《西域第一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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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岭之术,养蛊人与蛊虫生死一体。那女子已死,照理说金蚕蛊也该毙命才对,而它依然生机活跃……莫非下蛊者另有其人?”
“不是那女子还会是谁?难不成这只金蚕蛊是自己飞来的?”汲鸠刚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刚才那东西不还在飞吗?
郑吉手指一松,金蚕蛊破空飞去,杳无踪影。
汲鸠大叫道:“此等邪物不即刻杀掉,你怎么放了?”
“金蚕蛊不是谁都能杀死的。除非找到养蛊人,杀了他,金蚕蛊到时候自然会死。”
汲鸠揉着脑袋,几乎发疯。人海茫茫,到哪里找那个养蛊人?
万年幸灾乐祸:“你是九头之身,被人杀一回又死不了,怕什么?”
汲鸠气不过:“老子是被你牵连的好不好?”
“咦,这话过了啊……人家刚才要杀的明明是你,而不是本王子。要不等金蚕蛊下次飞回来,看它找谁?”
汲鸠大为恶寒,远远跳开。
他知道万年所言非虚。有人用金蚕蛊对付他,既然出了手,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找出养蛊人,不然早晚是个死。
“郑吉,你得帮我,不找出幕后黑手,杀了他,我死不瞑目。”汲鸠这时候觉得除了郑吉能够救他,简直没有一点儿活路。
万年叫道:“九头鸟,你搞错了吧?郑军侯还得送我去长安呢,老待在这里算咋回事儿?”
“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长安?”想想外面有一只杀人无形的金蚕蛊,汲鸠都要哭出来。他是有钱,可钱多也砸不死那个鬼东西啊。
郑吉道:“逃避没有用,你想救自己,就得知道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我也想知道啊……”
“你真不知道?雀鹰房的谍子都是找草吃的?”
“……”
万年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郑吉抿了一口酒:“没什么新鲜的——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汲鸠叹道:“钱多,再加上一个王子身份,够我死上一百回了。”
万年恍然大悟:“你那几个兄弟要杀你?”
“我做梦都不希望是他们!”
“那你还等什么?干死他们啊!”
“把他们全都杀了吗?真要那样,父王肯定第一个灭了我!”
万年乐道:“那你就等死吧,大不了和那女子一个下场!”
汲鸠不寒而栗,那种死法实在太惨,连鬼都做不成:“郑吉,咱们好歹朋友一场,你不能见死不救,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个法子。”
万年翻白眼,狗日的,这会儿才想起郑吉是朋友,早干吗去了?
郑吉沉默,历代王子争储最是凶险,有几个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一不小心踏进去,生死便由不得自己。
郑吉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雀鹰房到底有多大?”
雀鹰房是汲鸠私下里一手打造的谍子机构,专事刺探和窃密,是他手里的秘密武器,遍布诸国,这也是他生意做这么大又一直顺风顺水的保证。
汲鸠眼珠一转:“不多……也就几十号人。”
郑吉吐出三个字:“王八蛋!”
万年大笑,嘴里的酒喷了汲鸠一脸。
汲鸠擦擦脸,豪气干云道:“你也许知道,我的生意遍及诸国,消息就是金钱,有时候抢先一步就能决定成败,没有大批人手打听消息肯定不行。那种谍子说多了不敢,五千人是绰绰有余的。”
万年吓一跳,杯子差点儿掉在地上。
郑吉眯起凤眸:“你可以去死了!”
汲鸠挠挠头,像是下了决心,正色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要害我,方才袖手旁观便是,不必多此一举。”他伸出一个指头,“五千有些虚妄,一千上下总是有的。”
郑吉脸色稍缓,其实他刚才是有意试探汲鸠,这种事情几乎是核心机密,汲鸠不肯说,那就没有往下谈的必要;如今汲鸠肯坦言相告,说明心里真不拿他当外人。
谈不上士为知己者死,连最起码的“信任”二字都做不到,浪费口水干什么?
郑吉笑道:“凡事预者立,不预则废。谋定而后动,无往而不胜。此事你早有谋划,何须我多嘴?”
汲鸠急道:“我把裤子都脱给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再说此地就咱们三个,没有外人,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有什么不好?”
郑吉点头:“记得以前读书,有句话叫君子藏器,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说穿了,无非守拙二字。”
“此话怎讲?”
“焉耆王子争储之事,原本不是什么大秘密。太子汲鹍和八王子汲鹓势大,广植党羽,闹得如火如荼。你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看似无意染指王位,其实恰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境。你也是老焉耆王的儿子,有资格问鼎王位,关键你有钱,落在有心人眼里,你这种做法就不是与世无争,而是坐山观虎斗,有坐收渔利之嫌。有人这时候找上你,无非两点,一是贪图你的钱,二是抱着宁杀错不放过的想法,避免出现意外。不论养蛊人是谁指使的,你死了,汲鹍和汲鹓都乐见其成。”
汲鸠默然无语,大为信服。
万年撇嘴道:“郑军侯,我真是服了你。屁大一点儿事都能给你说出道道儿来。照我说,九头鸟有的是钱,大肆招兵买马,直接杀进员渠城,将汲鹍和汲鹓一刀剁了,自己做焉耆王,何必那么麻烦?”
汲鸠一脸黑线:“你懂个屁?钱多有用的话,老子何止做个焉耆王,做个西域王都绰绰有余。照你的话做,不等我屁股坐上那把金狮椅,脑袋就先被人砍下来当酒器。别的不讲,匈奴人那一关就不好过,日逐王那个老梆子不得让天狼骑把员渠城踏个稀巴烂?”
万年大笑:“说到日逐王,我倒想起一桩事儿。郑吉在赤谷城杀了不少匈奴铁鹰卫,日逐王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你和郑吉搅到一起,日逐王听到风声,非将你这只九头鸟拔毛活煮了不可。”
“煮就煮吧,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老子还是先顾眼前。郑吉,你说我下一步如何做才好?”
“还是守拙二字。想办法取得汲鹍和汲鹓的信任,在情势未明之前,不做出头鸟,不火中取栗,更不能成为汲鹍和汲鹓二人联手打击的对象。至于下一步,方略上有上、中、下三策!”
“何为三策?”汲鸠眉飞色舞,不觉把身子向前移了又移。
约莫半个时辰,郑吉才讲完。汲鸠拍手大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好,老子决定就这么干了,不为那把金狮椅,也得为你今天这番话不是?只是……”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那个养蛊人还在,不杀了他,心里终究不踏实。”
万年半晌无语,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军侯哪来这么多谋略,汉人心思若个个如此,岂不是真的太可怕?
汲鸠高兴之余,忽然感叹道:“郑吉,你智勇兼具,文武双全,放之诸国都是难得之才,何不留下来助我以成大事?依你大才只做了个汉军小军侯,实在是委屈。”
郑吉笑道:“九头鸟,老子是看在半个朋友的分上才多了几句嘴,你又扯到哪儿去了?当我和万年还是朋友的话,就多上几坛枣儿红,光他娘的上干的,没一点儿诚意。”
万年拍腿大笑。
汲鸠揉揉鼻子,嘿嘿傻笑。才半天工夫,他也染上了郑吉的毛病。
4
黄昏时分,一队马贼围住了高墨城,扬言要乌孙王子交出扶虓,否则午夜之前血洗全城。
这帮马贼是蓝胡子手下,他们内讧了一阵儿,始终无法找出一个足以服从的人物。最后各方决定,谁杀了扶虓,谁坐蓝胡子那把椅子。于是纠集另外几股马贼围住高墨城,来碰碰运气。
汲鸠经营多年,眼线众多,蓝胡子那里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几乎是马贼刚到高墨城下,汲鸠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门儿清。
汲鸠说完了情况,看向对面的郑吉:“这股马贼势力不小,真拧成一股绳也不可小觑,要不把扶虓交出去?一个马贼而已,就让他们窝里斗去。”
万年嚷嚷:“不管咋说,扶虓如今投靠了我,就是我的人。本王子行走江湖,当得起一个义字,把他交出去,别人怎么想?老子还真干不出这种事儿!”
汲鸠皱眉:“这不是义不义气的事儿,你得会权衡利弊。真让马贼杀进来,将会生灵涂炭,满城老幼妇孺得死多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能给一个马贼陪葬。”
万年还要说,被郑吉阻止。他看向汲鸠:“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扶虓不能交,也不能让马贼屠城。你刚才说这股马贼里有你的人,他的实力如何?”
“只是一般头目,没有话事权。”
“他没有话事权,你不会给他吗?”
汲鸠一怔:“你想让我扶植一股马贼?”
“不是扶植,是你自己的。北道马贼众多,你能插手进去,站得稳,坐得大,那会是你手中最可怕的一把刀。你很会做生意,其中利弊得失自然比别人想得更清楚。我不相信汲鹍和汲鹓没有打过马贼的主意,成不成很难说。历来强者相争,比的不只是桌面上的东西,还要看谁手里的底牌更多。”
汲鸠如醍醐灌顶,以拳击掌道:“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咱们得好好谋划一番,送到嘴边的肉不把它吃下去,本王子还真是对不起九头鸟三个字。”
入夜,马贼们正准备用饭,城头上忽然响起号角和鼓声。马贼以为城里守军要出击,纷纷丢掉酒肉,七手八脚爬上马,准备迎战。
结果等了好大一会儿,城门那里毫无动静,根本没人出城。马贼这才明白被骗了,骂骂咧咧下马,准备填饱肚子。
哪知道还没吃一半,城头又响起鼓角之声。
马贼们再次匆匆上马,严阵以待。
城里还是没有动静。马贼们气得直骂娘,扬言要屠了全城,连三岁孩子都不放过。
不到二更时分,城中鼓角响了四五次。马贼们饭没吃好,又累又饿,疲惫不堪。到了最后,任城里鼓角响了一次又一次,他们躺在地上,马匹扔到一边,再没有一个人肯起来。
二更时分,鼓角大震,城门突然大开,数十铁骑如旋风般杀出来。
马贼们措手不及,被焉耆骑兵冲个七零八落。人找不到马,马寻不到人,两百多马贼像没头的苍蝇乱跑乱撞。
马贼头目试图组织人手顽抗,却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砍落马下,成为无头鬼。有的则被“自己人”偷袭,做了糊涂鬼。
黑衣人身手利落,一击得手,飘然而去,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
马贼们被焉耆骑兵兜着屁股追杀了一阵儿,宛似惊弓之鸟,跑出去几十里才有人出面收拢。点检之后发现,这次行动有话事权的马贼全都留在了高墨城下,连同他们的亲信也没能逃出来。
汲鸠在城头上放声大笑,这次出击用时不到半炷香,宰了十几个马贼头目,己方仅有两人轻伤,堪称完美收官。更重要的是从此北道马贼有了他的一把刀,至于这把刀最终会砍到谁的头上,那得看他的心情。
回到铜马驿,汲鸠没有找到郑吉。
问了万年才知道郑吉坐在房顶上陪着苏子姑娘,喝酒看星星。
汲鸠大为佩服,又让人送去几坛好酒。没说的,能想得出这种妙计的人的确有资格陪苏仙子看星星。
5
听说马贼围城,很多人都惊惶失措。苏子反倒最清闲,有郑吉在身边,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大漠的星光特别明亮,整个星空倒扣在头顶,每一颗星星似乎都触手可及。天幕蓝得醉人,那种浩瀚无垠和神秘幽邃,就像面对最深不可测的大海,让人感到极度的渺小,又莫名生出几分豪气。
苏子纤手执箫,呜呜吹奏。
大漠风起,衣袂飘摇如雪飞,像是传说中的昆仑神女御风而降。
郑吉坐在屋顶上,看着广袤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不知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苏子停箫转身,柔声道:“郑公子……”
“叫我郑吉就行,我们认识也不短了,算得上朋友,公子二字实在疏远。”
“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叫你郑大哥?”
“你高兴叫什么都行!我直呼你苏子,你不也没觉得唐突吗?”
苏子又笑,坐到郑吉身边,望着无边的星空:“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以前真是不敢想呢。不是和郑大哥一起,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敢踏出赤谷城半步,更遑论送师父的骨灰归葬江南?不管怎么说,苏子心里都是感激郑大哥的。”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陪你走一段路罢了。我家也在江南,这次回长安若是有机会,一定和你一起回去看看。江南啊,草长莺飞梅子雨肥,一眨眼都离开好几年了呢……”想起江南老家,郑吉眸子里泛起点点星光。
“真的?”苏子大喜过望。万里赴江南,人生地不熟,身边只有一个比她更小的蝉衣,背地里不知忐忑了多少回。有郑吉一路同行就好了,这个想法在心里千回百转,却开不了口。如今郑吉自己提出来,她怎能不喜欲狂?
“当然……”郑吉突然想到什么,眸子一下黯淡下去,仰起头,狠狠灌了两口酒,结果给呛得咳嗽起来。
他率二十四骑西出玉门,奉命护送大宛公主回国。如今孑然一身东归,昔日袍泽却悉数埋骨大漠。于军法,一个失军当斩是跑不掉的。于他,戎马驱驰,身不由己,答应苏子的事情能做到吗?
他不怕死,只是不忍让苏子失望。
“郑大哥,你怎么啦?”
“我没事……哦,对了,苏子,有个东西送你!”郑吉从怀里取出沉鸦剑,笑道,“这把剑不错,好不容易从万年王子那里骗过来,你拿着吧。一个女孩子行走在外,没个东西防身是万万不行的。”
“我……”苏子原想推辞,心思一转爽快接过来,欢天喜地道,“谢谢郑大哥!以后我天天带着它,谁惹了我,就毫不犹豫捅他一剑。有了这把沉鸦剑,就跟郑大哥在我身边一样,谁也不怕!”
郑吉大笑:“真是孩子话!兵者凶器也,岂能乱用?壮个胆儿以防万一罢了,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它。”
“嗯,我听你的,不到万一绝不拿它出来。”苏子乖巧点头,将沉鸦剑紧紧拿在手里,视若珍宝。这是郑吉送她的第一个礼物,意义非凡,能不珍惜?
“郑大哥,你的家乡……江南很美吗?”
“嗯!”郑吉微微眯起眼睛,眸光闪亮,“那里水很多,风是绿的,雨也是绿的。雨打江南树,一夜花无数。雨一落,便如水墨洇湿,烟岚漫野。杨柳依依,叶底黄鹂,风起香细细,不知谁家梅花又飞入了笛声里……”
似乎喝醉了,郑吉用家乡俚语哼起了小曲儿。苏子听不懂,但她以为这是她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曲子,就像江南的雨,一直淋湿到心底。
郑吉忽然笑起来:“到了江南,苏子你千万不能错过我们那儿的梅子酒,喝一口,保证你一辈子都走不出江南烟雨……比起它,这铜马驿的枣儿红真不能叫酒,比马尿还不如。”
苏子捂住小嘴,细眉如月,花枝乱颤。
“咳咳……”郑吉意识到刚才的话不妥,老脸一红,赶紧转过头去,狠狠灌了一口酒。在仙子一样的苏子姑娘面前如此粗鄙不雅,真该从屋顶上跳下去啊。
还别说,真有人从房顶跳了下去,黑衣蒙面如一道幽灵,飘进万年的屋子。
郑吉似乎没看到那个纤瘦黑影,连姿势都没变,依旧慢慢喝酒。
苏子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郑大哥……”
“不用担心。这世间有很多东西都说不清楚,走着走着散了,看着看着厌了,打着打着好了。有些人有些事儿还真是管不了,不如继续看星星来得省心。”
苏子没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郑吉。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吗?走着走着散了……不,郑大哥,如果真的走散,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永远都不离开!
6
下面响起打斗声和女子的怒叱声,那个纤瘦黑影重新出现,被十几个亲卫团团围在当中,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十分激烈。
万年从屋子里出来,捂着胳膊脸色铁青,显然吃了个小亏:“吴半夏,你这个疯婆子,屡次刺杀本王子,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吴半夏也不说话,提刀发了疯似的劈砍,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她如今的实力大大下降,比之当初驰名江湖的铜琵琶,不可同日而语。在十几个江湖好手的围攻下显得左支右绌,何况还有一个威震河朔的青蚨剑客冯大侠在旁边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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