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九章 醉卧铜马驿-《西域第一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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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子屡屡遇险生死一线,万年叹了一口气:“不要打了,放她走吧。”
亲卫们没有愕然,也没谁质疑,纷纷撤剑让路。这事儿都干了三四回,称得上轻车熟路。
这次吴半夏没有走,将刀一扔,冷冷道:“我杀不了你,也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怜悯——杀了我吧!”
万年没有生气,反而笑道:“半夏姑娘,你得想清楚,是你一直要杀我,我没说过要杀你啊。”
吴半夏木然,然后捡起刀转身离开。
万年在后面叫道:“半夏姑娘,你去哪里?”
吴半夏连头都不回:“要你管?”
“呃……我是说外面冷,你衣衫单薄身上有伤,不如暂且留下取个暖,吃些东西……明天伤好一些,再来杀我如何?”
众人大跌眼镜,冯无疾嘴角连连抽搐。
吴半夏脚步踉跄一下,咬咬牙继续走。到了门前却又转过身来,冷着脸问道:“给我一间屋子,我要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牛肉!”
万年大笑:“悉听尊便!半夏姑娘愿意的话,本王子把整个铜马驿送给你又如何?”
汲鸠正好赶到,大怒道:“老子管你白吃白住,你还惦记老子的铜马驿,有没有天理?你个见色忘义吃相难看的王八羔子!”
万年揉揉鼻子,讪讪道:“九头鸟,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咱们是好兄弟,分什么你我?这么说就过了啊。”
汲鸠瞪视他半晌,吐出三个字:“你大爷!”
第二天天亮,众人整装出发,吴半夏也从屋里走出来。
万年走到郑吉面前,踌躇半晌:“有个小事儿想和你说一下。”
郑吉连头都没回:“小事儿?”
“小……小事儿!”
“关于那个女子的?”
“我和她谈了,她如今无处可去,爷爷死了,又没办法回红叶楼复命。我想让她跟咱们一起走,也许能避过红叶楼的追杀。”
郑吉转身看向有些手足无措的万年:“真的想好了?”
万年挠挠头,又点点头。
郑吉笑道:“一个女杀手而已,屁大点儿事儿!你要留便留,要杀便杀,有什么难为情的?”
万年愕然:“你真的同意?似乎和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抛开乌孙王子的身份不谈,你也是一个男人,龙精虎猛,血气方刚,有喜欢的姑娘很正常。喜欢她就要好好呵护,不用管她是杀手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负责把你送到长安,不会阻止你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儿。”
万年眸子闪亮,第一次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郑吉,谢谢你!”
郑吉笑着说:“我不会和你讲道理,有些事你未必比我懂得少。想了想,其实还是有句话要说,不是所有的酒都是桑儿落,也不是每坛桑儿落都是你想要的那个味道。凡事往好处想,择宽处行,但也要有最坏的准备。被人抹了脖子,再好的酒都是枉然。”
“这个我晓得,一定会小心的……”万年没把郑吉的话往深处想,兴冲冲跑向吴半夏那边。
吴半夏收回目光,一张俏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冯无疾牵马过来,无奈道:“殿下非要带上那个女子,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郑吉看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冯无疾一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郑吉大笑,这两句话是《庄子?秋水》中庄子和惠子的对答,被两人随手拈来,倒也切合眼前情境。
万年喜不自胜,等吴半夏上了马,又指派几个亲卫照顾她,格外上心。
郑吉收回目光:“世间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殿下觉得好便好,我们只要把他平安送往长安,有些事无须多言。”
冯无疾苦笑:“只好如此了!但愿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
汲鸠兴冲冲跑过来:“郑吉,我想好了,你得跟我一起走。”
“为何?”
“由此往东要经过焉耆二城,出了焉耆就是日逐王的金帐王庭。你和万年王子的行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匈奴人恐怕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焉耆之外我也许护不住你们,但只要你们还在焉耆的土地上,我这张老脸总还有几分用处。最不济也能让你们少些麻烦不是?”
万年策马过来,嗤笑道:“九头鸟,你说的倒是慷慨激昂,其实是怕了那只金蚕蛊,故意黏着我们吧?再说了,有人敢在铜马驿里杀你,你这张脸恐怕不好使。”
汲鸠大怒:“万年你个王八蛋屡屡跟我作对,信不信我做了你?”
“哎哟喂!”万年跳下马,拍拍汲鸠的脑袋,“九头鸟,长本事啦?这小体格儿也敢撂狠话,我都服了你。要不要我把你九个鸟头一个一个都拧下来?”
“王八羔子!”汲鸠毕竟是一国王子,被万年这么羞辱也撑不住了,两眼通红,拔刀砍向万年,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万年猝不及防,闪得慢了一点儿,胳膊被刀锋划开一条口子,鲜血长流,顿时勃然大怒:“九头鸟,你敢来真的。我剁了你的鸟头!”
一剑劈面斩下,风起云涌,杀气裂肤,众人全都傻了眼。
这俩货都是什么人呐?刚才还称兄道弟,转眼就是刀光剑影,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没谁了。
汲鸠脑子好使,手上功夫差得可怜。和万年比,真是不够看。
万年这一剑下去,汲鸠想不死都难。可这里是高墨城,哪怕万年是乌孙王子,杀了汲鸠,插翅都飞不了。
幸亏冯无疾眼疾手快,格开了万年的长剑。饶是如此,剑刃还是将汲鸠的肩头砍开一条血口,几可见骨。
汲鸠疼得嗷嗷直叫,被扈从抢回去,一边大骂,一边逃之夭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众人都面面相觑。在高墨城里伤了汲鸠王子,算是咋回事儿?焉耆人报复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万年虽然在气头上,脑子还算冷静,叫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被汲鸠那个王八羔子堵到城里,咱们不死也得扒层皮!”
众人无语,你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刚才抽什么羊角疯呢?人家汲鸠王子好心好意和咱们同行,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差点儿剁了人家,什么玩意儿!
7
万年王子一行匆匆出城,铜马驿这档烂事儿很快传开。不是万年等人跑得快,真会给义愤填膺的高墨人撕个稀巴烂。
几只鸽子从城里飞起,很快消失在万里云天。
两个时辰后,一辆帷车驶出铜马驿,在三十多个扈从的簇拥下出了高墨城。毫无疑问,车里躺的是负伤的汲鸠王子。高墨人个个咬牙切齿,大骂那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乌孙王子。
又有鸽子从城里飞起,飞向员渠城方向。
有伤在身,汲鸠王子一行走得不快,第二天日落时分才走到离高墨城不足二百里的野人沟。
野人沟里有没有野人不好说,反正这一带山高林密,的确是个剪径的好地方。历来行商走北道,哪怕人手众多也不敢在日落后穿过野人沟。
进出野人沟只有一条路。
一块半人多高的大石头挡在路中心,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衣服褴褛斑驳,像是萨满神师的法衣。头发蓬乱,一个青铜鬼脸遮住了大半个脸孔。手里拿了一只酒葫芦,不时仰头喝上一口。两条腿悬在半空,不停晃荡,完全不把三十多个焉耆侍卫放到眼里。
“什么人?”两名扈从策马挥刀冲上去。在野人沟敢用大石头挡路又这么古怪的家伙,用脚心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鸟。
马如奔雷刀似闪电,两个扈从也是狠茬子,想一刀结果了对方。
未及冲到跟前,那两个扈从像是中了邪一般,忽然从马上滚落下来,声似鬼嚎,满地打滚,疼得死去活来。
一众侍卫全都傻了眼。
须臾之际,那两人寂然不动,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从他们口鼻中爬出,尸体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空荡荡的青铜甲衣。
“蛊虫……你是那个养蛊人?”见识过铜马驿那一幕,这帮扈从哪里还不明白碰到了什么人?惊骇欲绝,纷纷后退。
他们不怕死,哪怕面前有千军万马也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可碰到这种比鬼魅还可怕的蛊虫,他们有一种极度的无力感,勇气就像竹筛里的水,很快漏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声哨音突兀响起,霎时,从野人沟两侧的山岩巨树后钻出数十个精壮汉子,张弓搭箭,显然要将汲鸠等人一网打尽。
“不好!有埋伏!”那些扈从赶紧从马背上滚下来,寻找藏身之处。对方居高临下,他们若还骑在马上,就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嗖嗖嗖”,箭如飞蝗落下。
几个躲避不及的扈从眨眼间变成人形刺猬,惨叫着倒下去。
剩下的人不甘束手待毙,逆着山坡攻上去,与对方搅杀在一起,两侧山坡上响起野兽般的嘶吼声。
扈从们全都跑光,道路中央只剩下那辆孤零零的帷车。
鬼面人又喝了一口酒,抛掉葫芦,拍拍手从大石头上跳下来。
“汲鸠殿下,我是蛮岭奉螝,万里迢迢来寻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吗?”
帷车里死一般寂静。
鬼面人走近帷车大笑道:“汲鸠殿下,你的人都快死光了,你打算在车里躲到什么时候?来来来,奉上你的头颅,让我的蚕儿好好饱餐一顿。它吃过公主,香嫩可口。至于王子,加上你正好十个呢。”
帷车里还是没有动静。
鬼面人疑窦顿生,刚要放出金蚕蛊试探一下,忽然从车下射出两道人影,两柄寒光闪闪的半月弯刀斩向鬼面人。
“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不自量力!”鬼面人轻蔑一笑,右拳疾出,后发先至,如同熊罴捶大木,将一个扈从打得倒飞而回。
那人口吐鲜血,全身骨头爆裂如豆,竟是一拳毙命。
另一个扈从刀砍到中途,喉咙被一只大手攥住,再也动弹不得。然后他看到鬼面人半张脸露出诡异的笑容,五指慢慢收紧,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起,他的脑袋生生给人拧了下来。
鬼面人不止是个蛊术高手,还是一位武技大宗师。
“殿下,你好大的架子,非得让我的金蚕儿请你下车吗?”鬼面人桀桀笑着,一道红光从手心里飞出,射进帷车。
帷幔无风自动,一抹银芒从帷后掠出,初细如线,继而像大星垂野,神岳崩摧九州陆沉,一柄环首刀劈在鬼面人身上。
刀名重渊,昆仑金精所铸,汉刀八祖之一。
半边身子被斩掉,青铜鬼面滚落,露出一张真正的鬼脸——半边白晳如玉,半边漆黑如墨。
鬼面人倒在血泊中,纵有一身骇世武功也枉然,瞪大双眼死死瞪着那个从车里钻出来的伟岸身影。
“你不是焉耆王子,你是那个汉人小军侯……原来铜马驿火并是你的诡计,我早该想到的……”鬼面人知道上了当,悲愤莫名。
郑吉收刀入鞘,双指捻动,将那只金蚕蛊生生捻碎:“雀鹰房的消息还是准确的。我等了你两天,你真沉得住气。身为南越十二巫祝之一,你奉螝本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偏偏跑到西域大漠来搅风弄雨,真是死不足惜!”
“呯”,奉螝清晰听到了心脏的爆裂声。半边身子被斩掉,他犹可利用秘法苟延残喘。本命蛊一死,他再想活比登天都难。
奉螝完全绝望,双眸血红:“郑吉,我以祖巫的名义诅咒你……”
不等奉螝说完,郑吉一脚将他的脑袋踏得稀烂:“一只恶心的虫子而已,凭你也配说诅咒二字?”
山坡上的恶战接近尾声,对方被全歼,汲鸠的亲卫死了三分之二,还活着的人人带伤,算是惨胜。
此刻,万年一行被呼啸而来匈奴天狼骑包围,带队的正是乌氏胤。
当初,乌氏胤被龟兹王子相虺抓住。相虺到底没敢杀了他,而是将他逐出了白马城。
乌氏胤看到人群里身穿汉人服装的汲鸠,知道中了计,用刀指着笑得像花骨朵儿似的汲鸠,气得直哆嗦,恨不得将他那张脸当场捶烂。
他此行奉令擒杀汉人郑吉,却不能奈何万年和汲鸠半分。
天狼骑来得快去得也快,烟尘滚滚骤然而逝。
汲鸠大笑,不小心牵动肩膀,疼得哎哟一声:“万年你个王八羔子,事先说好的苦肉计,你他妈还真砍啊,老子差点儿死翘翘!”
万年看着汲鸠呲牙咧嘴的模样,再想想乌氏胤那张臭脸,双拳捶地,笑出两眼泪花子。
汲鸠大怒:“你还笑……乌氏胤扑了个空,绝不肯罢休,我们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万年一边擦眼泪,一边摆手道:“哎哟喂,笑死我了……你让我再笑会儿,真的停不下来……哎哟喂,本王子笑死了……”
众人全都白眼,这个乌孙王子真是个……活宝。
万年好不容易笑够了,两手撑腰说道:“郑吉临走时交待过,让我们不用管他,直接赶去危须城,他到时在那里与咱们会合。”
众人心情沉重,郑吉以身诱敌,而对方是那个防不胜防的蛮岭养蛊人啊。
苏子攥紧沉鸦剑,眼望来路默默念叨:“郑大哥,你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对不对?”
一路之上,吴半夏始终将脸藏在兜帽里,有意无意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连半句话都不肯说。
万年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不时给她送水送吃的,还没话找话,大肆吹嘘闯荡江湖的经历,把自己塑造成仗剑大杀四方的无敌大侠。
几个跟随万年游历诸国的扈从都别过脸去,手扶额头,不忍卒听。
殿下哎,当年咱们在西夜国偷了兀朵儿公主一条裤子,被人家追杀八百里,差点儿尿崩,那种气吞山河的壮举咋不听你提呢?
吴半夏面无表情,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郑吉不在这里,可她知道背后还有一把剑虎视眈眈,虽不如青蚨剑可怕,依然能够要她的命——当初被郑吉一刀劈碎铜琵琶,她受伤太重,一身功夫剩下不足六成,否则依她的性子,岂会看姓冯的脸色?
以她如今的状态独自走出大漠根本就是奢望,只有暂时托庇于这个乌孙王子,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不惧郑吉,不怕冯无疾,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红叶楼同行。一入红叶楼,终生是杀手,想离开这一行谈何容易?
郑吉收拢人员,掩埋了死去的同伴,安排剩下的扈从先回员渠城养伤,身边只留下一个伤势较轻、熟悉地形的亲卫。
此人名叫树下麃,是跟随汲鸠多年的心腹。
郑吉没有循原路去追万年等人,而是让树下麃带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凭直觉,他知道匈奴人肯定在前方某个地方张网以待,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匹马单刀,目前还没有和天狼骑掰腕子的本钱。
多亏他们够机警,一路上避开好几处匈奴眼线,算是有惊无险。
当太阳第五次升起之时,他们进入了一条水草丰茂的河谷。极目远眺,河水如带,驼马如云。树下麃说,前面不远就是危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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