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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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流水一般地过去,张继林从同文馆毕业后进了总理衙门,张幼林则揣着北洋师范的毕业文凭,拒绝了好几家新式学堂的盛情邀请,他晃来晃去,最终也没有参加任何公职。张幼林有自己的想法:人生短暂,与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宁愿选择过一种无拘无束、轻松自在的生活。
可是,真有这样的好日子等着他吗?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辛亥革命的前夜,孙中山先生在日本东京领导的中国同盟会以及中华各路仁人志士在南方为推翻朝廷而进行的流血斗争,张幼林都在密切地关注着。然而,他并没有想到,革命之火很快就会燃烧到京城,不仅波及荣宝斋,连他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了。
此时,张幼林正在去往西便门的途中,他将要见到一位来自美国的同门师妹潘文雅小姐。这还得从当年张幼林在北洋师范的英文教习查理先生说起。尽管在“庚子事变”中查理先生和张幼林所属的阵营不同,但这并不妨碍查理先生钦佩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学生。对一个白面书生而言,在国家面临危难之际敢于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抵御迎面而来的猛烈炮火,无论如何是需要勇气和胆识的,就凭这一点,张幼林就是个值得称道的英雄。这样的想法深深地根植在了查理先生的心中,并且在他以后的生活中不时闪现出激越的火花。
张幼林毕业后不久,查理先生也返回了自己的祖国美国,进入了位于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大学evely
附属女子学院继续从事教职。
普林斯顿大学是个不同凡响的高等学府,除了教学一流外,校内的主楼nassau hall曾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做过大陆会议的会址,当时,nassau hall也曾一度被英军占领,华盛顿将军为从敌人手中将其夺回,下令加农炮手向nassau hall开炮,而饱受蹂躏的nassau hall居然在猛烈的轰击下奇迹般地没有坍塌,成为历史的见证。nassau hall的残壁在1802年和1855年的两次大火中焚毁,后来的建筑是由著名的建筑师约瑟夫·亨利·拉特罗布等人重新修建的。
那天下午,查理先生带着新生来到nassau hall的大门外,慷慨激昂地讲述过这段历史之后,离下课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扯到了张幼林。他告诉大家,同样在炮火之中傲然耸立的除了nassau hall之外,还有他的中国学生张幼林。查理先生对张幼林的赞美之辞溢于言表,不但再次感动了他自己,也感动了在场的华裔新生潘文雅。
那时潘文雅十八岁,正是充满诗意幻想的年龄,就是从那一刻起,张幼林成为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还萌发了要回国见他的念头。三年之后,潘文雅终于如愿以偿,不远万里踏上了大清国的土地。
他们见面的地点选在西便门外的跑马场,这里曾经是皇室王公的驯马基地,“庚子事变”之后辟成了跑马场,供洋人和京城内的官宦、富家子弟在此赛马、娱乐。
潘文雅身穿骑马装,和几个洋人在马道上纵马飞驰一番过后,来到场外,早已等候的张幼林迎上去,用英语打着招呼:“潘小姐,你好。”
潘文雅的眼睛一亮:“张先生!”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这很符合潘文雅的想象:在茫茫的人海中,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过,对张幼林而言,认出潘文雅太简单了,因为在这个跑马场上,他还没见过第二个纵马飞驰的女性。
张幼林接过潘文雅手中的缰绳,赞赏地说道:“潘小姐,你的胆子真大,这样的烈马也敢骑?”
潘文雅笑了:“小意思,我父亲在美国西部经营一家牧场,我从小就和各种各样的马打交道,知道它们的脾气。张先生,我能说句实话吗?”
“请讲。”
“你的英文可不怎么样。”
“不好意思,查理先生回国有十年了吧?我记得那是‘庚子事变’最紧张的时候,后来我就再也没有遇上像查理那样的好教习,让潘小姐见笑了。”
潘文雅改用汉语:“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教你!”
“原来潘小姐能讲汉语?这可太好了……”张幼林还没来得及多说,一个贵族青年骑着一匹栗色的烈马做了一个惊险的动作在他们面前飞驰而过,引得周围人大声喝彩。
他们驻足观看,潘文雅问道:“这位先生是谁?”
“恭亲王奕的孙子,溥心畲。”
“是在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多次出任领班军机大臣的那个恭亲王吗?”
张幼林点点头:“正是,大清国二百多年,其间多有宗室亲王参政辅佐皇上,而参政诸王以身前之功获得身后之谥,其中得谥‘忠’者,只有睿亲王多尔衮和恭亲王奕。”
潘文雅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惜恭亲王死得早,要是他活到现在,肯定也是个风云人物。两年前皇上和西太后先后驾崩,我听到一种说法,西太后在将死之前,派人下毒害死了皇帝,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张幼林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这可不能乱说。”
潘文雅笑道:“张先生不必紧张,中国同盟会听说过吧?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推翻朝廷,这在海外是众所周知的事。”
“潘小姐,你别忘了这是在中国,说错了话就有可能掉脑袋。”
潘文雅满不在乎:“张先生,你感到恐怖了?你的表情向我证实了这一点,这进一步证明,这种令人恐怖的政府实在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它就应该垮台。”
“好家伙!以前我总听别人说有革命党,就是没见过,今天总算是见识了,还是个美国革命党。”张幼林半调侃着。
潘文雅则唇枪舌剑:“张先生的胆量似乎不大,查理先生总和我说,他在中国有个叫张幼林的学生,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也是天下最勇敢的人,现在的问题是,是查理先生说错了,还是我的判断有问题?”
张幼林环顾左右而言他:“当年查理先生告诉我,他来自一个自由的国度,他有权在任何情境下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可是……他却被‘庚子事变’吓破了胆,因为在中国没有人可以真实地表达思想,所以查理先生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敢回来。”
潘文雅沉默了,过了半晌她才感叹道:“张先生,你不愧是个生意人,说出话来滴水不漏。”
庄虎臣终于等来了赵翰博,带着他直接来到了后院休息室。新来的学徒云生给他们端上沏好的茶,云生刚要倒茶,庄虎臣示意他退下。庄虎臣边倒茶边急着问:“听说小皇帝在太和殿登基的时候,在龙椅上是大哭大闹,喊着要回家,有这事儿吗?”
赵翰博疑惑地看着他:“您是朝廷的七品官,这事儿还用问我?”
“我那七品官是蒙事儿的,没资格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不问您问谁呀?”庄虎臣奉上茶来。
“有这事儿,当时小皇上在龙座上这么一哭闹,在场的王公大臣都很恐慌,登基大典也就草草地结束了。”
“当皇上是个多好的差使,他怎么哭上了?”庄虎臣很是不解,他转念一想,脸上不觉阴郁起来,“这可不是好兆头儿,您知道,买卖人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乱,一旦天下真乱了,买卖怕是也没得做了。”
赵翰博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您还真说对啦!一个小皇上怕是压不住阵脚,闹不好还真可能出乱子,这阵子,革命党在南边儿闹得厉害!”
“革命党?”庄虎臣瞪大了眼睛,他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儿。
赵翰博显得很神秘:“嗨,一帮留学日本的学生,成立了中国同盟会,嚷嚷着要推翻朝廷。”
“推翻朝廷?”庄虎臣吃惊不小,“那些留学生,不都是朝廷出银子送出去的吗,怎么到了外国就反起朝廷来啦?”
赵翰博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说道:“这些留学生到了外国,眼界大开,见了世面,就觉出咱们的朝廷不行了。”
“那些个嘴上没毛的学生,他们说不行,就不行啦?”庄虎臣很不以为然。
“庄掌柜的,您还甭瞧不起那些学生,他们可是豁出命来干。”
“怎么个干法儿呢?”庄虎臣担心地问。
“搞暗杀,在南边儿搞武装起义。”
这些庄虎臣前些日子听张幼林念叨过,他没怎么当回事,“您那报上说,不是都失败了吗?”
“失败是失败了,可革命党没死心,我临出门的时候接到一篇急稿。”赵翰博凑近了庄虎臣,“革命党要筹划新的行动,而且已经到了京城。”
“啊?”庄虎臣不禁大惊失色。
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几天之后,中国同盟会的发起人之一、近代中国叱咤风云的重量级人物汪兆铭和他的战友黄复生就出现在了琉璃厂,而且,他们租下了荣宝斋隔壁新倒闭的那家铺子,和荣宝斋成了邻居。
汪兆铭、黄复生都剪了辫子,身着洋装,在琉璃厂显得分外扎眼。他们租下铺子后就紧锣密鼓,加紧布置,仿佛要在这里大干一番、一展宏图似的。
庄虎臣从他们门口经过,停住脚搭话:“这铺面你们租下了?”
汪兆铭走到门口:“我们租下了,您是……”
庄虎臣指了指荣宝斋:“你们隔壁,荣宝斋的掌柜。”
汪兆铭伸出手:“幸会,幸会!”
庄虎臣先是一愣,随即醒过味儿来,也伸出手去:“您这是洋派,怎么辫子也不留了?”
“我们刚从日本回来,那里不讲究留辫子。”
“日本?”庄虎臣心里掂量了一下,“那地方好像是专出革命党。”
汪兆铭笑了:“您的消息很灵通啊,不过,我们不是革命党,是老实的生意人,您贵姓?”
“老实就好,我姓庄,庄稼的庄。”
“庄掌柜,咱们是邻居了,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说着,汪兆铭又来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
庄虎臣不习惯在国人之间来这个,他慌忙拱拱手:“您甭客气,您贵姓?”
“免贵姓汪,您就叫我汪先生好了。”
“汪先生,您这铺子打算卖什么呀?”这是庄虎臣最关心的。
“不卖东西,开照相馆。”
“照相馆?这可是好买卖,你们刚开头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一声儿。”
照相馆跟荣宝斋的生意风马牛不相及,这下庄虎臣就放心了。
守真照相馆隆重开业,鞭炮声响罢,张幼林正好从门口经过,他好奇地打量着照相馆的招牌和橱窗里摆放的照片,照相馆内,潘文雅和汪兆铭正在热烈地交谈,她看见张幼林,向他招手:“张先生!”
张幼林见潘文雅在里面,就走了进去。潘文雅热情地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留日归来的汪兆铭先生。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同门师哥、荣宝斋的少东家张幼林先生,我的老师查理先生在十年前也是他的老师。”
张幼林露出惊喜的神色:“新来的邻居原来是潘小姐的朋友?太巧了。”
汪兆铭和张幼林握手:“早就听潘小姐提到过你,张先生冒死抗击八国联军,令人钦佩!”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张幼林轻描淡写。
潘文雅看着他:“没来中国之前,我还以为张先生是个剽悍粗犷的西部牛仔,见了面才发现,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和我想象的差得太远了!”
张幼林有些尴尬,汪兆铭连忙说道:“潘小姐从小在美国长大,性情奔放、口无遮拦,张先生不必介意。哎,你是京城的世家子弟,我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不必客气,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汪先生尽管直言。”张幼林很是诚恳,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在清末,照相是件时髦的新事物,守真照相馆的生意很快就兴隆起来。不过,汪兆铭可不是来做买卖的,他要在京城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的恋人、马来亚华侨巨富陈耕基之女陈璧君小姐也来到了京城,他们经过周密的策划,决定在前门火车站刺杀摄政王载沣派到欧洲访问归来的特使——摄政王的弟弟载涛贝勒和载洵贝子。
一大早,汪兆铭、黄复生和陈璧君就坐上马车,向前门火车站出发了。马车一路上颠簸着,陈璧君担心地看着装有炸弹的皮箱,用日语悄声问黄复生:“这里面的炸弹不会颠炸了吧?”
黄复生用日语回答:“这种震动,不会。”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着,汪兆铭吩咐:“璧君,到了车站,你在车上等着接应,我们两个过去。”
陈璧君点点头:“好,你们注意安全!”
他们等待的那列火车不久就进站了,出站的人流开始向外涌动,汪兆铭和黄复生装作接站的人站在一旁,皮箱的皮带已经解开,随手就能取出炸弹。他们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重点放在了戴红顶子官帽的人身上。他们反复多次看过载涛和载洵的照片,只要这两个人出现,他们立刻就会寻找时机引爆炸弹。
那时,摄政王载沣代替自己的儿子、年幼的宣统皇帝行使国家领导权,他派出的特使是代表大清国的,但出乎意料,载沣对自己这两个年轻的弟弟要求异常严格,这次出使不但没有安排隆重的送、迎仪式,甚至连随从、侍卫也没有派,他是有意要锻炼他们,同时由于每年大量的赔款等,朝廷的国库早已空虚,载沣要从自己的亲属做起,给世人做个榜样,以此来推行他的缩减开支、整顿朝纲的远大抱负。
载涛和载洵身着便装,自己拎着皮箱随着普通人一前一后下了火车,载涛回过头招呼弟弟:“你快点儿!”
载洵紧走几步跟上来:“来了!这箱子太沉了,我得叫个人拎箱子。”
“不是早说好了吗?这次出门轻车简从,凡事都自己来,眼瞧着就到家了,怎么最后这点儿苦倒吃不了?”载涛不满地看着他。
载洵赶紧认错:“哥哥教训的是,我以后改,其实这事儿怨我,我在巴黎从一个摆地摊儿的艺术家手里买了座雅典娜女神的青铜雕像,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太重了。”
“你呀,就是喜欢这些洋玩意儿,这叫玩物丧志,懂不懂?”
“人家洋人的玩意儿咱也得学学,在有些方面,咱就是不如人家。”载洵辩解着。
“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最终还是老祖宗的东西可靠,洋人的玩意儿嘛,不过是用用,不可走火入魔……”
载涛和载洵夹在人流中向外走,这边,黄复生等得心急:“他们应该有人护送,怎么还没出来?”
“别急,也许还在后面,我们的消息绝对可靠。”汪兆铭悄声安慰着。
终于见到前门楼子了,载涛长叹一声:“总算到家了!说了半天还是家里好,那洋人的鬼地方没什么意思,我可是再也不去了。”
载洵仿佛还没过够瘾:“去过的地方就算了,没去过的,大哥再有安排,我还去。”
“那往后,你替我得了……”
他们二人从汪兆铭、黄复生面前擦肩而过,革命党精心策划、准备的一次刺杀行动就这样因为摄政王的廉洁而流产了。
这当口,张幼林带着母亲、妻子,还有他们刚满一岁的儿子小璐来到守真照相馆照“全家福”,只见铺面上着板儿,大门紧锁,张李氏皱起了眉头:“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没开门呀?”
“妈,别着急,洋学生都起得晚,没准儿还睡懒觉呢,咱们得等会儿。”张幼林安慰着。
庄虎臣从荣宝斋里出来,看见他们,紧走几步迎上去:“老东家,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呀?”
张李氏看了看照相馆:“我们来照相,可都这时候了,还不开门。”
庄虎臣摇着头:“唉,这些留过洋的,没法儿说,夜里挺老晚的不睡,早晨不起,要不是他们照相的技术好,我看这买卖早该关张了,要不,您铺子里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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