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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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不用了,他们来了。”张幼林指着远处。

    马车停下,汪兆铭、黄复生和陈璧君先后从车上下来,张幼林迎上去:“汪先生,你们出门啦?”

    汪兆铭阴沉着脸:“嗯。”

    张幼林觉出气氛不大对头,小心地问:“你们这铺子,今儿还开门吗?”

    “开门,请稍等。”黄复生说着把皮箱放在地上,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陈璧君招呼着:“老人家,请进吧。”

    张李氏抱着小璐端坐在前排,张幼林、何佳碧站在他们身后,摄影师黄复生给他们纠正姿势:“张先生,头向右歪一点儿,再来点儿,好,行了!大家都别动,小朋友,看这里。”黄复生手里摇着一个拨浪鼓,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啪”,闪光灯一亮,相机快门按下,一张“全家福”拍完了。

    “相片什么时候取?”张幼林问。

    黄复生略有犹豫:“这两天我手里有点事情,您要是不着急,过几天怎么样?”

    “没问题,相片洗出来,你放到荣宝斋就行,省得万一你们有事出去,我白来一趟。”

    “好!”黄复生把张幼林全家送走后,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关上了大门。

    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沉默了良久之后,黄复生才感叹地说道:“真没想到,这两位王公贵族还挺廉洁,居然没有随从前呼后拥的,自己就出来了。”

    “是啊,要从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说,不应该随着一般的平民百姓出站。”陈璧君附和着。

    汪兆铭坚定地挥挥拳头:“这次行动没有成功,我们再谋划下一次!”

    数日之后,张李氏惦记着全家福,催儿子去取,张幼林在路上买了份《帝国日报》,进了荣宝斋后就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新来的伙计王仁山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来:“东家,您喝茶。”

    张幼林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隔壁他们把相片送来了吗?”

    王仁山摇摇头:“没听说,我给您去问问掌柜的。”

    不一会儿,庄虎臣从铺子后门进来:“幼林,相片还没送来。”他在张幼林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不知你听说了没有,这些日子,革命党……”

    庄虎臣才开了个头,汪兆铭手里拿着“全家福”走进来:“张先生,你的照片洗好了。”

    庄虎臣站起身迎上去,接过“全家福”,赞叹着:“照得真不错!”说着递给张幼林:“你瞧瞧。”

    张幼林依旧埋头看着报纸,接过“全家福”瞟了一眼,随口支应着:“是不错。”

    汪兆铭凑过去:“张先生,你看什么呢?”

    “《帝国日报》。”

    “哦,这是同盟会的白逾桓白先生他们办的报。”汪兆铭显然对这份报纸很了解。

    张幼林用手指弹着报纸:“这上面讲得太好了!”

    “是啊,中国要自强自立,就得实现孙中山先生倡导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要是建立民国,那眼下的大清国怎么办?是改制,还是另起炉灶?”

    “当然得另起炉灶!”汪兆铭有些激动,“不推翻封建专制统治,中国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自强、自立也是空谈!”

    庄虎臣听着不对劲儿,见铺子里没有别人,这才没制止他们。

    张幼林注视着汪兆铭:“汪先生,你这一番高论,很有点儿革命党的味道。”

    “就是。”庄虎臣附和着。

    汪兆铭笑笑,没有答话。

    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听说,革命党在南方前前后后搞了六次武装起义,不是都败了吗?这条道儿,恐怕是行不通吧?”

    “革命嘛,哪能没有流血牺牲呀。”

    张幼林思忖着:“可这流血牺牲,换来的是什么呢?”

    “民众的觉醒啊。”汪兆铭不假思索。

    庄虎臣不以为然:“汪掌柜的,我瞧着,民众还是该干吗就干吗,离您说的那个‘觉醒’还远着呢。”

    “那就是流血牺牲得还不够。”汪兆铭又挥起了拳头。

    张幼林站起身:“六次武装起义都失败了,多少是个够呢?”

    “我给你作个比喻,烧熟米饭,需要两个条件,一要有柴火,二要有做饭的锅。柴火燃烧自己、化为灰烬,把热量传给米,才使生米变成了熟饭;锅呢,是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革命党人的奋斗,一是作为柴火,奉献自己,甘心把自己化为灰烬;二是作为锅,以坚忍不拔的耐力,煎熬自己,煮成革命之饭,中国需要多久,革命党人就会奉献多久,直到推翻封建统治的那一天!”

    汪兆铭慷慨激昂,张幼林听得津津有味,庄虎臣皱起了眉头。

    汪兆铭注意到庄虎臣的表情,于是住了口:“张先生,你对这些有兴趣,欢迎过去坐坐,咱们还可以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汪先生学识不凡,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张幼林把汪兆铭送到门口,掏出怀表看了看,“师父,我还有事,麻烦您让伙计把全家福给我妈送过去。”

    庄虎臣点点头:“你去吧。”

    张幼林办完事就约见了潘文雅,他们沿着护城河边散步,张幼林开门见山:“潘小姐,汪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潘文雅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守真照相馆的掌柜啊。”

    “你要是不说实话,就是没真拿我张幼林当朋友。”张幼林的口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潘文雅也认真起来:“看你说的,我和陈璧君很熟,对汪兆铭应该说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汪兆铭十八岁参加科举考试,以广州府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秀才,后来又考取官费到日本留学。汪兆铭是个才子,在东京的时候是《民报》的主笔,我读过他写的文章,非常有感染力。陈璧君在马来亚认识了汪兆铭,从马来亚追随他到了日本,又来到北京。”

    张幼林思忖着:“《民报》是同盟会的报纸,那汪兆铭就是革命党了?”

    潘文雅不置可否。

    其实,用不着她再说什么,张幼林已经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凉风袭来,水面荡起阵阵涟漪,张幼林愈加清醒了,他轻声说道:“我觉得汪先生不是个一般的留学生,他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还说不清楚,总之,我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干大事的人,一个小小的守真照相馆可是搁不下他的。”

    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都没了话。过了半晌,张幼林转了话题:“潘小姐,有件事我还忘了问,你明明是个中国人,怎么跑到美国去了?”

    潘文雅又兴奋起来:“我家祖籍是福建,我曾祖父那辈就漂洋过海去了南洋,在那边开橡胶园,做生意,到了我祖父那辈又去了美国,一直到现在。我家虽说几代人都生活在国外,可我曾祖父留下过话,潘家子孙世世代代要学习中国文化,在家族内使用汉语,而且鼓励孩子们多回中国看看。”

    “哦,在海外已经三代以上了,还没忘了中国,真不容易啊。”

    “我爸爸说过,文雅,将来你嫁人也要嫁个中国读书人,少搭理那些洋人,浑身的狐臭,我们潘家又不是黄鼠狼窝,洋人一律不许进我们潘家的门。”

    张幼林大笑:“你爸爸说话真有意思,怎么样?潘小姐,出嫁的问题要我帮忙吗?”

    潘文雅望着张幼林:“谁帮忙都行,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张幼林有些疑惑。

    潘文雅扭过头去:“不告诉你!”

    张幼林好言相劝:“你告诉我并不吃亏,我还可以帮你把把关。在中国一切都得按照老规矩来,这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你根本见不到未婚夫,等拜完天地,丈夫掀了红盖头,你才能知道丈夫长得什么样,是个英俊小生还是个大麻子可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潘文雅听得目瞪口呆:“怎么是这样?我爸爸没和我说过这些。那……张先生,要是新娘真赶上个大麻子怎么办?”

    “那就只好认了呗,所以你得有个兄弟一类的人,婚前就帮你看好了。”

    潘文雅站住:“呸!我才不认呢,我凭什么要嫁给大麻子?我将来要是嫁人,一定会嫁个我喜欢的人。”

    张幼林继续向前走:“万一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个麻子呢?这可保不齐。”

    潘文雅冲上去用拳头在张幼林的胸前乱捣:“幼林,你怎么这么坏……”

    庄虎臣思量再三,觉得还是应该自己亲自跑一趟,于是他没敢耽搁,交代完铺子里的事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张家。

    在张家的客厅里,张李氏拿着全家福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虎臣,这么点事儿还麻烦你跑一趟,让我怪不落忍的,其实,你差个伙计送来就行了。”

    庄虎臣端着茶碗:“东家,我这心里头犯嘀咕,老觉着守真照相馆里那个汪掌柜的,还有跟他一块儿的那几个人,不像正经买卖人。”

    张李氏还在琢磨全家福,漫不经心地应着:“噢。”

    “他们那照相馆开张没多少日子,按说还亏着本儿呢,可陈小姐那身穿戴,还有那花钱的派头儿,可是太不一般了。”

    张李氏放下全家福,警觉起来。

    庄虎臣继续说道:“汪掌柜的上午跟少爷在铺子里说的那番话,我听着简直就是革命党,什么武装起义啦、流血牺牲啦,又是柴火又是锅的,这哪是买卖人关心的事儿啊,幼林跟他谈得还挺热乎。”

    “幼林也关心这些?”

    庄虎臣放下茶碗:“那汪掌柜的能煽乎着呢,我怕幼林一不留神卷进去,这不,过来跟您说说,您可千万嘱咐他,别跟那伙子人套拉拢。”

    “虎臣,那可真得谢谢你了,回头我嘱咐他。”张李氏思忖着,“要是咱们铺子的隔壁住着这样的人,你也得留神。”

    庄虎臣苦着脸:“唉,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其实,为这事发愁的不光是庄虎臣,张幼林的心里也不轻松。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之后,张幼林从潘文雅那儿借来了汪兆铭的几篇文章,仔细琢磨了一番,然后就去找了庄虎臣。

    庄虎臣一听说隔壁那几位真是革命党,不由得眉头紧锁:“要真是这样,我的意思,干脆就报官,让衙门把他们抓起来得了,省得生事儿。”张幼林连连摆手:“师父,万万不可,我读了汪兆铭写的文章《革命之趋势》、《革命之决心》和《告别同志书》,汪先生是位仁人志士,他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可钦可佩呀。”

    “你净佩服他了,万一他们折腾出个好歹来,这只是一墙之隔,咱可别引火烧身。”庄虎臣的想法很实际。

    “一般情况下,革命党不会伤害平民百姓。”这一点张幼林是相信的。

    庄虎臣还是忧心忡忡:“可保不齐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他们可是连命都不在乎的主儿。”

    “从长计议,师父,您可千万别轻举妄动……”

    张幼林晓之以利弊,千叮咛、万嘱咐,庄虎臣这才勉强答应不去报官。不过,从这天起,庄虎臣几乎就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

    革命党确实也没闲着,已经接近午夜,守真照相馆内的灯还亮着,汪兆铭、黄复生、陈璧君三人相对而坐,他们正在策划新的刺杀行动。

    黄复生说道:“路线我勘查清楚了,摄政王载沣每天早晨八点出王府,经过鼓楼大街,从景山后门进宫。”

    “我们是否可以从鼓楼大街的矮墙后面投炸弹?”陈璧君征询着他俩的意见。

    汪兆铭站起来,在铺子里踱步:“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鼓楼大街正在修路,那一带的闲杂人员太多,不好下手,我们的目标是摄政王载沣,尽可能不伤及无辜。”

    陈璧君看着他:“那什么地方合适呢?”

    “什刹海和后海的分界处有一座小桥,叫银锭桥,那个地方很僻静,是载沣的必经之路。”

    黄复生思忖着:“你的意思是,我们把炸弹埋在银锭桥下,等载沣过桥的时候引爆炸弹?”

    汪兆铭点头:“对,到时候我去引爆,与载沣同归于尽。”

    “不,你是同盟会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你的文才、口才和号召力都是无人可以取代的,万一……对革命损失太大。”黄复生立刻就否决了。

    汪兆铭断然说道:“梁启超骂革命党人是‘远距离革命家’,章炳麟等人又背叛了孙先生和同盟会,现在已经到了非口实所可弥缝,非手段所可挽回的地步,我们必须拿出具体的行动来证明自己革命的决心,击破梁启超之流的不实之词,促使同盟会内部团结,挽回民众对革命的信心。”他慷慨激昂:“我在《革命之决心》这篇文章当中说过,革命党人要为革命做釜做薪,现在正是需要我做革命之薪的时候,吝惜柴薪,怎么做成革命之饭呢?我去,你就不要争了。”

    黄复生刚要开口,“当、当、当”,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三人都是一怔。

    汪兆铭过去打开门,只见庄虎臣站在门外,他一脸的歉意:“汪掌柜的,对不住,这么晚来打搅您,我有个熟人他们家老爷子刚过去,要洗相片,摆在灵堂里供着,您给放大着点儿,这是底版。明儿早上他们过来取,我那熟人说,南城的照相馆就数您这儿的技术好,您瞧,都这时候了,真给您添麻烦。”

    汪兆铭接过纸袋:“没关系,我们加个班,明天过来取就行了。”

    “得,汪掌柜的,谢谢您啦,这银子……”庄虎臣说着从大褂里往外掏。

    “取的时候再说吧。”

    送走了庄虎臣,汪兆铭把纸袋递给了黄复生,黄复生抽出底版,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看着:“兆铭,咱们这照相馆还真做出名声来啦,说实话,若不是因为革命,我还真想把这个照相馆正式经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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