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宰相寇准-《天圣令(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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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若又道:“当日周太祖郭威进攻洛阳,汉主刘承祐为乱兵所杀后,郭威乃认为大业已成,可冯道却仍然当道而立,不以为主,反迫使郭威如往常一般向他行礼。当时郭威手握兵权,已可称帝,却因为冯道的态度,而不得已立刘赟为帝,依旧称臣。这又是为了什么?”
赵恒很自然地回答:“冯道不允,郭威因此不敢。”说到这里,竟是不由地一怔,细细沉吟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似一层窗户纸被戳破了,竟是另有一番天地。
王钦若就道:“冯道能够一直不倒,不是冯道需要向新帝乞活,而是新帝需要得到冯道的合作。当年晋元帝南渡,得王导相助,乃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可王导的背后,是琅琊王氏,人才倍出,财雄势厚。然冯道出身平平,他的背后,可没有王氏这样一个豪族。那么冯道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赵恒迟疑地道:“凭的是……时值乱世”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那时候便是帝王将相,也不过是如同草芥,朝生不知暮死。
王钦若就道:“冯道的背后没有豪族,但有着跟他一样,无数在乱世之中同样有能力却无所适从的读书人。只要这些人联合在一起,便是乱世中君王也不得不倚仗的力量。这就是冯道自后梁,历经五代,而凝聚出的力量。这股力量保住了乱世之中,不管江山改易,也能够最大限度的保持中枢运转,而不至于一团混乱,还能令新君得以征钱粮坐江山的根本。这股力量超乎于君权之上,曾有功于社稷,令天下不可或缺。”
赵恒张了张口,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能发声,他的声音干涩:“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寇准需要他上前线,北地需要他上前线。他若南迁,那这北方一片土地,就要拱手送给辽人。至于战争是否能赢,他这个皇帝能不能活,大宋江山能不能存,其实并不重要。寇准效忠的是这股力量,不是他这个皇帝,也不是大宋王朝。的确,从后唐至今,有过多少朝代更换,都不过三朝,而大宋至今,也不过三朝。
这样的领悟,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寒彻心扉,痛可椎心。
不错,他也知道,“社稷为重,江山次之,君为轻”。当日他毅然下了死战之心,而前往战场,自然也是抱有此心。可是他这个皇帝可以怀有牺牲之心,但却不是可以让臣子当成输赢的赌注的。自己多番犹豫挣扎,却只是臣子的筹码。那么到底谁才是皇帝,今日之域中,到底是谁之天下。是他,还是以寇准为首这批人背后北方的豪族。
而这样的臣子,不止这一个两个,而是大半个朝堂的力量。
赵恒看着王钦若,声音艰涩道:“朕曾经向王旦提议,以你为相,可王旦反对。他说的不是你王钦若能力不行,也不是你王钦若人品不端,他说的是‘我朝至今未尝有南人为相’。朕曾以文章择萧贯为状元,寇准却与朕力争说朕只得改立蔡齐。”
王钦若道:“而寇准因此于外夸耀:‘又与中原夺一状元矣!’”
赵恒用力一捶桌案:“这是我大宋江山,不是他们的掌中之物!”王钦若长揖,没有说话,但这没有说话,却无疑比开口,更令赵恒愤怒。
北人排挤南人,这是将这大宋江山,视为禁脔。难道南人不是大宋之子民,还是这些人,仍然将这大宋赵氏,视为过客。
赵恒只觉得脑中一片晕眩,怒喝一声:“滚出去!”
王钦若磕了一个头,踉跄着退了出去。他的样子虽然狼狈,可是出了御书案,却不由地嘴角挂上一丝诡笑。
这日赵恒下朝回来,刘娥却见他整个人似有些崩溃,忙上前问:“官家,怎么了?”
赵恒忽然问他:“朕是不是一个没用的皇帝?”
刘娥诧异道:“怎么这样说?官家御驾亲征,为天下换来和平。勤政爱民,令百姓生活安康。没有人会认为官家不是一个好皇帝啊。”
赵恒冷笑道:“可在他们眼里,这个位置是谁来做,恐怕都是没有区别的吧。”
刘娥问:“他们是谁?”
赵恒欲言又止,摆了摆手:“罢了。”
刘娥却道:“官家,你答应过我,咱们之间,没有隐瞒的事。”
赵恒犹豫半日,这才将今日与王钦若之事说了,叹息:“朕以为,朕每日兢兢业业,勤于政务,不敢有丝毫懈怠。宁可自己为难,也不愿意让朝臣失望。朕很想做好一个皇帝,可如今才知道,他们并没有如朕待他们一样待朕。”
刘娥劝他:“那又怎么样?官家是为天下人做这个皇帝的,并不止是为了几个朝臣。官家有所作为,有自己的想法,从自己角度的衡量,而不是朝臣的衡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寇准有寇准的利益,王钦若何曾不是有王钦若的利益。”
赵恒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王钦若这么说,也是站在他自己的利益方面。南人被北人压得狠了,自然什么话也说得出来。但是王钦若说的,又何曾没道理呢。
看着刘娥,赵恒忽然想到关于立后之事,握着她的手叹道:“冯道虽死,冯道的体系所凝结的力量,却依旧掌控着一切。蜀中、江南、吴越之地的人才,想要挤进中枢,难如登天。朕要立后,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见大,朕受到掣肘甚多。”
只有做出一个重大的变局,把朝中人事重新调整,天子,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权。
刘娥看着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也不禁暗叹王钦若这番几年潜心修史,却是可怕。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而一个通史之人,有多大的杀伤力,由此可见一斑。
赵恒自心中存了事,待寇准的态度未免有些冷淡了。寇准在王旦面前虽然稍作收敛,但是于众大臣之中,依然树敌无数。王钦若早有准备,暗中下手,一时风言风语潜传。寇准性本粗豪,落在有心人眼中的错处便能挑出许多来,朝中诸人何等眼利,顿时墙倒众人推,纷纷有人告状。赵恒耳中听得多了,更加不悦。
且说寇准一心要做一个声垂千古的名臣,行事未免有些刚愎过激。凡是君王有言,必要顶撞的以求让史官记录下来求一个谏臣之名,凡是同僚提议必不肯合拍的,开科取士故意排斥江南人士,录取官员必要选取贫寒的,提拨下属必是要选取直言敢说的,赈灾放粮必是要超出预算给的,若是听到有什么民间案情,便一定要自己经过指派开封府要偏袒贫穷一方的。他既然性情如此,则未免有人投其所好,故意不依着司法程序,天天拿着状纸到他的门上投递,只要得寇相一纸书信,无论有理与否都能赢;也有些下属为了升迁,故意惹事而博得直言之名;也有地方官吏将夸大其辞,故意虚报赈灾数目而落入私囊的。
他的性子又豪放,日日府中开宴招待宾客,酒似流水,歌舞不休。当时劝谏过他的人也不少,张咏还在蜀中时,听到寇准为相,当场说:“寇公奇才,惜学术不足!”这话传到寇准的耳边,等到张咏还京时,特地将他请来故意问他道:“张公说惜我学术不足,不知道有何以教我!”张咏见寇准一脸的不以为意,沉吟片刻说:“霍光传不可不读!”说罢起身而去。
寇准疑疑惑惑地看着张咏去了,怀着满腹不解拿了汉书来看,翻到“卷六十八 霍光金日磾传第三十八”这一节,从“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一直看到最后“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时,失笑道:“原来如此,张咏大约自负才学,不过是说我不学无术罢了!”遂放下了书不再理它。
直到若干年后,寇准再拿起这本书,翻看这段“霍光传”时,才能明白张咏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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