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挽弓当挽强-《西域第一都护》


    第(2/3)页

    相虺阴冷道:“一介蝼蚁,本侯还没有放在心上。”

    郑吉嘴角微挑:“殿下片言九鼎字字千钧,相信不会令人失望。”

    相虺脸色一寒,杀机顿起。

    郑吉解下吞雪刀,和青铜匣一起交给嬛罗,叮嘱道:“拿好铜匣,谁敢抢就用刀劈了他。”

    相虺等人闻言,脸色极为难看。

    嬛罗接刀在手,“你一定要小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不用担心,我答应送你回家,不会把自己喂了一头熊。”

    嬛罗还是不肯放手。

    郑吉小声道:“你是公主,切莫被他们瞧出形迹。否则,我们真有可能走不出白马城。”

    “可是……”嬛罗还想说什么,郑吉将手抽出,大步走下观兽台。

    驭兽官早在台下等候,引领郑吉到斗兽池东门,武士提起铁门,将郑吉送入甬道中。

    嬛罗眼也不眨地看着斗兽池,那头熊让她心惊胆战,她真想不顾一切跟郑吉而去,可是这样有用吗?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嬛罗回头,看见苏魅儿那张妩媚如花的俏脸。

    “我知道那人不是你哥,你也不是他妹妹。”苏魅儿翘起兰花指,笑道,“那头熊刚刚杀死了于阗国第一高手桑纥,还有十几个兽奴。没人救他,那个坏小子必死无疑。”

    嬛罗脸色苍白如雪。

    “不过……”苏魅儿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若是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也许可以考虑救他。”

    “什么事?”嬛罗眸子里燃起一线希望。

    “把铜匣子给我,我保证他今天不会死。”

    嬛罗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死死盯住苏魅儿。过了一会儿,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救了他,我就把东西给你。”

    苏魅儿咯咯娇笑:“放心,我答应的事情绝对会办到。”

    “嗷吼——”斗兽池中响起公熊的咆哮,巨大的观兽台摇摇欲坠。

    嬛罗心里猛地一颤,赶紧看向斗兽池。

    郑吉从甬道中走出,出现在斗兽池里。

    神熊愤怒嘶吼,斗兽池里落下一道炸雷,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郑吉不为所动,主动朝神熊迎上去。

    神熊大怒,再次狂吼,熊掌猛地一按,疾逾奔马,像一座小山朝郑吉飞撞过去。

    “郑吉……”嬛罗花容剧变,失声惨叫。

    这头公熊体格魁伟,重量在千斤以上,加上惯性冲撞,会是什么结果?也许白马城最大的宫殿都经不住它的一撞之力。

    众人全都站起来,似乎看到了郑吉被撞飞后粉身碎骨的场面。

    郑吉的身子微微下沉,看着公熊裹挟着狂暴无匹的气势和力道飞扑过来。宛如狂风中的苍松,岿然挺立。

    待熊掌堪堪砸到脑袋,甚至能够清晰看到熊瞳中那一片血红,郑吉突然动了,身似弓,手似箭,腰似螺丝,脚似钻,避过公熊的冲撞,肩膀猛地一靠,劲如崩弓,发如炸雷,把神熊撞得倒翻出去。

    “啊……”众人全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千斤巨熊居然被人撞翻,得多大的力道?那个小崽子还是人吗?

    “不可能!”相虺从白狮座上跳起来,脸孔狰狞如恶魔。

    轰,公熊砸在地面上,斗兽池簌簌抖动。

    苏魅儿张大了小嘴,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她袖中藏有一具精巧的短弩,箭头喂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郑吉遇到险情,她便出手。以她的身份,纵然杀死神熊,也不怕相虺责难。她万万想不到郑吉如此神力,竟然撞翻神熊。想想之前街头的刺杀,不禁香汗淋漓。毫无疑问,那个时候郑吉杀她真是举手之劳。

    “嗷!”神熊翻了两个滚,正要爬起来,郑吉艺高人胆大,扑上前,一手按住熊头,提起醋钵大的拳头,狠狠砸下去,筋骨齐鸣,虎豹雷音。

    神熊血水飞溅,眼球暴裂,皮开肉绽。

    众人全都呆滞。

    神熊狂怒至极,钩爪把地面抓出一道道沟壑,沙石飞扬。猛然蹿起,狂暴地咬向郑吉,染血的獠牙在秋阳下闪烁着刀锋似的寒芒。

    “不要……”嬛罗失声尖叫,几乎瘫倒下去。

    郑吉后撤两步,转身就跑。

    前面是石壁,壁高九丈,全为巨石砌筑,直上直下,光滑如镜。

    元贵靡大叫道:“你傻了吗?快停下,你跑不过神熊的!”

    神熊速度极快,眨眼之间追到郑吉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声如雷鸣,巨掌朝郑吉的脑袋狠狠扫下去。

    众人惊呼出声,前面就是高达九丈的石壁,郑吉还往哪里逃?难道能插翅飞出斗兽池?

    郑吉听到耳后风声,几个箭步跑上石壁,噌噌上蹿,迅捷如灵猿。

    神熊扑空,熊掌砸在石壁上,石头四分五裂,斗兽池剧烈摇晃。

    几个龟兹贵族魂不附体,酒杯脱手而落,腿根处一阵温热,竟是尿湿了裤子。

    郑吉脚尖一点,凌空后翻,如大鸟般越过神熊落在地上。抓住神熊颈背,腰胯猛然发力,筋络崩抖如龙,把神熊摔了出去。

    神熊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地动山摇,嘶声怒吼。

    众人再次石化,眼珠子哗啦啦掉一地,这样也行?那是天山里的神熊啊,什么时候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小猫咪?

    郑吉从地上抄起半截腿骨,锋利如刀,不等神熊爬起来,狠狠刺进它的脖颈。

    血水激射,溅了郑吉一身。

    神熊完全疯狂,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朝郑吉扑咬过去。

    郑吉避开熊掌,猱身直进,将断骨狠狠捅进神熊的喉咙。

    神熊吼声如雷,血水从两处血洞里冲出,犹如喷泉。

    郑吉扼住神熊的脖颈,双臂犹如铁铸。

    神熊垂死挣扎,嘶声咆哮。

    嬛罗双腿一软,跌在观兽台上。

    众人全都惊呆了。

    “放开神熊,不然我杀了你!”相虺跳到观兽台边上,双瞳血红。

    郑吉丢开奄奄一息的神熊,抹去脸上的血水:“殿下想反悔吗?”

    相虺怒发冲冠:“你杀了我的神熊,得为它偿命。”

    “在殿下心目中,信义还不如一头熊重要吗?”

    相虺双眼喷火,脸色狰狞。

    姑翼小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殿下无须和一个死人计较,先答应他,他还能飞到天上去?”

    相虺气咻咻道:“本侯要将他做成灯奴,让他生不如死。”

    郑吉回到观兽台上,血透重衣,不知是他的还是那头公熊的。

    嬛罗奔向郑吉,喜极而泣,不虞面纱垂落,露出惊世容颜。

    灿若春华,皎如秋月。华容婀娜,明眸如渊。水沉为骨玉为肌。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众人当场呆滞,如遭雷击,耳边响起缥缈的仙音。

    相虺瞪直了眼睛,几乎窒息。

    她是谁?西海上的凌波仙子?还是昆仑山上的御龙神女?

    苏魅儿一向自负美貌,面对嬛罗,突然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兜豯王子忽然尖叫道:“我知道她是谁。”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兜豯一脸潮红,声音颤抖,显然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她是西域诸国最美丽的女子,号称云端上的神女——她就是大宛公主嬛罗!”

    “大宛公主嬛罗?”不少龟兹贵族像是突然得了羊角风,嘴唇哆嗦,手脚颤抖,眼窝里恨不能长出小手来,把嬛罗抢了去。

    嬛罗美貌之名传天下,在场之人谁没有听说过云端上的神女?

    相虺走下白狮子座,哈哈大笑:“原来是嬛罗公主大驾光临,恕本侯眼拙,唐突了佳人,勿怪才好。”

    嬛罗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元贵靡皱眉道:“兜豯王子,你不该叫破她的身份。”

    “为什么?”兜豯大为不解。

    苏祗摩叹道:“相虺贪酷暴虐,以他的秉性,嬛罗公主来到这里,岂不是以羔羊投之于虎狼?”

    “不会吧?嬛罗是大宛公主,身份尊贵,相虺胆敢不敬,不怕大宛国报复?”

    乌勒王子恨声道:“相虺是个疯子,还怕报复?何况大宛与龟兹远隔千里,纵然不忿,又能奈何?”

    郑吉挡住嬛罗,面向相虺:“我们可以离开吗?”

    相虺笑道:“阁下徒手搏杀神熊,世所罕见,本侯钦佩万分。我今晚在府里设宴,一则为阁下庆功,二则为嬛罗公主洗尘,还望阁下和公主不要推辞。”

    郑吉拱手道:“殿下好意心领,公主归心似箭,不敢耽搁行程,望殿下海涵。”

    嬛罗的身份暴露,郑吉也不再隐瞒,他倒要看看相虺敢不敢公然用强。

    姑翼厉声喝道:“好大胆的贼子!白马城早就收到消息,嬛罗公主一行在翰海遭遇马贼,悉数被杀。你们竟敢冒充大宛公主招摇撞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嬛罗怒道:“你胡说!我们遭遇马贼不假,是郑吉救了我,一路逃到白马城,何曾冒充?”

    姑翼更为凌厉:“从焉耆到白马城,隔了无边翰海,流沙滚滚,飞鸟难度,你们怎么可能来到这里?再者,你说自己是大宛公主,有什么证据?”

    嬛罗看他一眼:“我是不是大宛公主,何须向你证明?你算什么东西?”

    “你……”姑翼脸欲滴血,眼中射出凌厉杀机。

    相虺大笑:“公主殿下好犀利的词锋,巾帼不让须眉,本侯佩服。请放心,本侯既然答应了你们,自然不会言而无信。英雄不问出处,本侯向来敬重真豪杰,这位勇士赢了神熊,就是本侯的座上宾。今日适逢诸位王子莅临白马城,还望公主给本侯一个薄面,到寒舍共谋一醉如何?”

    郑吉知道相虺铁了心要留下他们,也知道相虺醉翁之意不在酒,企图打嬛罗的主意。他不想与相虺当场翻脸,毕竟这里是白马城,相虺只手遮天,闹僵的话只会更糟。他一个人还好说,无牵无挂,大不了快马轻刀杀个痛快,生死都无所谓。而如今带着嬛罗,必须为她的安全负责,岂能意气用事。

    他看了嬛罗一眼,笑道:“殿下盛情,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了。”

    嬛罗没说话,反正郑吉在哪里,她就在哪里,龙潭虎穴又何妨?

    元贵靡和苏祗摩面面相觑,彼此都有种莫名的担忧。

    5

    城主府位于内城中心,占地极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幽雅肃穆,富丽堂皇。又有广屋数十间,高数丈,以天渠引水于屋顶,悬波如瀑,鸣泉似琴,流水四面而下,如挂珠帘,水气氤氲,凉风习习。

    白马城干燥炎热,相虺王子建此屋以避暑,号为“夏宫”。

    夜幕降临,夏宫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相虺设宴,除了嬛罗公主和诸位王子,还有白马城数得着的贵族豪富,少长咸集,舞乐四起。

    相虺居中而坐,身穿银色长袍,腰束玉带,头系彩带,颇有英武之气。其余人等分列左右。

    琵琶铮铮如风雨,箜篌清越若凤鸣;羯鼓手甩动鼓槌,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队龟兹女子随着鼓声起舞,细腰如蛇,彩裙飞旋。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却如月。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嬛罗精通音律,说道:“以前听人说龟兹乐舞甲天下,总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说别的,光是那个琵琶手都不逊于长安曹子休。”

    郑吉问道:“你是说有曹左手之称的琵琶第一手曹子休?”

    “你也知道他?”

    “当初机缘巧合,听他抚过一曲《霸王卸甲》,如千鼓摧城万骑冲阵,闻者无不色变,至今声犹在耳。”

    “曹子休左手按弦,如崩崖飞瀑广陵潮涌,气势恢宏。放眼整个长安城,他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出了长安城,曹左手也不过尔尔?”

    嬛罗笑道:“也没有你说的这样不堪,毕竟他还是有真本事的。”

    相虺一直盯住嬛罗,发现她和郑吉说说笑笑,状极亲密,不由皱起眉头,脸色阴沉。

    一曲舞罢,诸女退去,几个侍从把一炉炭火抬到大厅中间。

    又一人牵一只母羊走进厅内。炭火旁早立有一个厨子,迎上去,把那只快要分娩的母羊四蹄捆住,架到炭火之上。

    羊毛被炭火烤着,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母羊拼命挣扎,惨声悲鸣。

    嬛罗大惊:“他们这是干什么?”

    郑吉也不明就里,悄声打听,他的旁边就是风情万种的苏魅儿。

    苏魅儿笑道:“你连这个都没有听说过吗?白马城有三绝,其中之一就是炭烤乳羊。味道之美冠绝西域,深为相虺殿下所钟爱。”

    嬛罗脸色苍白道:“小羊还没有出生,把母羊活活烤死,一尸两命,这样做不觉得残忍吗?”

    郑吉摇头无语,相虺就是个残忍的家伙,你跟他讲仁慈不是对牛弹琴吗?

    母羊叫声渐息,毛尽焚而皮渐黄,油脂不断滴落到炭火里,滋滋作响。疱者把调好的佐料刷到母羊身上,肉香逐渐飘散开来。

    嬛罗不敢再看,干脆闭上眼睛,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相虺大笑道:“诸位等会儿可要多吃一些,我敢说出了白马城,西域诸国无此味。”

    嬛罗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相虺看到嬛罗恐惧的神情,心情莫名好起来,叫了两个龟兹武士上前舞刀助兴。

    这两人身形利落,夭骄如龙,忽进忽退,刀光霍霍,一看就是用刀的高手。

    众人哄然叫好,有一个家伙大约喝多了酒,竟跌跌撞撞冲进刀网里,结果身上的衣服被刀刃绞得粉碎,像蝴蝶一般漫空飞舞。那人除了脚上的一双靴子还在,从上到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两撇翘卷的小胡子也被削得精光,所幸身体毫发无伤。

    众人当场呆滞。

    那人也许被吓到,酒一下全醒了,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嗷的一声惨嚎,捂住不雅的地方,扭着白花花的屁股一路狂逃出去。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大厅里不少贵族是带着家眷来赴宴的,女子们羞红了脸,低下头悄悄啐笑一声。

    两个武士收刀,刚要退下,姑翼走到他们跟前,悄悄耳语一阵儿。

    那两人回头看向郑吉,目射寒芒。

    苏魅儿嘻嘻笑道:“郑吉,你有麻烦了。”

    郑吉不为所动,端起酒杯饮酒如故。

    嬛罗担心道:“他们要做什么?不会在这里杀人吧?”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因为答案很快出来了。

    姑翼向相虺躬身道:“乌力罕和嘎鲁追随殿下多年,勇武绝伦,以刀术驰名龟兹。他们听说郑吉徒手杀熊,极为敬服,有意与郑吉舞刀助兴,殿下可否恩准?”

    听到姑翼的话,全场登时静下来,不少人看向郑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嬛罗心里一紧,问道:“这两个家伙很厉害吗?”

    苏魅儿正色道:“他们厉不厉害我不知道,我听说凡是朝他们出过刀的人都死了。这两人出身天池刀派,刀术惊人,纵横大漠十余年,连刈鹿楼都不轻易招惹他们。”

    嬛罗的脸色再度白了几分,看向郑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相虺当然明白姑翼的用意,故作沉吟,半晌后笑道:“武士舞刀,与文人唱和都是雅事,本侯求之不得,岂能扫了诸位的兴致?”

    乌勒骂道:“这个混蛋分明借刀杀人,偏偏还惺惺作态,可恶!”

    汲鸠与苏祗摩都摇头不语,元贵靡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兜豯后知后觉道:“这么说相虺为了得到嬛罗公主,非要杀掉那个汉人不可?”

    乌勒冷声道:“还不都是拜你之赐?”

    兜豯脸孔通红,颇为尴尬。

    姑翼得到相虺的授意,走到嬛罗面前尖声道:“公主殿下,郑吉赤手搏熊,白马城上下无不惊为天人。嘎鲁和乌力罕是龟兹国最有名的刀客,有意与郑吉为众宾共献一曲刀舞,殿下以为如何?”

    嬛罗脸孔一白,看向郑吉。

    郑吉淡然道:“汉军之刀只为杀敌,不为人舞!”

    姑翼一怔,冷笑道:“阁下嘲笑我龟兹之刀不可杀人吗?”

    “汉军有律,刀乃兵锋之气,不可轻出,出则必斩敌首还。”

    “阁下这么讲,莫非是要与我龟兹刀客决一生死?”

    郑吉没有说话,神色淡然,目光盯住手中的酒杯,仿佛世界上除了这只琥珀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

    姑翼脸色一寒,回头看向相虺。只要殿下点头,他不介意当场斩杀郑吉。这个汉人再厉害,敌得过白马城八百精骑吗?

    相虺面无表情,他不是不想杀郑吉,只是座中还有几位别国王子,不能授人以话柄。再说当着嬛罗公主的面,他也不愿意毁掉博雅宽宏的形象。

    乌力罕抽刀在手,指向郑吉,大叫道:“汉狗,可敢与我一战?”

    郑吉眯起狭长的凤眸,望向相虺:“请问殿下,这算是挑战吗?”

    相虺略一沉吟,说道:“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者争雄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乌力罕向阁下讨教,本侯虽不赞成,也不便禁阻。刀剑无眼,生死各凭手段。阁下有意应战,若有死伤,本侯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郑吉长身而起,“殿下金口玉音,在下受教!”

    “郑吉……”嬛罗欲言又止,脸有忧色。

    “无妨!”郑吉大踏步走进场内。

    那些贵族看到有好戏上场,像打了鸡血一般大呼小叫起来。

    姑翼奸笑两声,回到座中。

    乌力罕冷笑道:“我们兄弟练刀三十年,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宰掉的汉狗倒是一清二楚。今天加上你,正好凑够一百条!”

    嘎鲁哈哈大笑:“说得好!小子,你的命我们兄弟要定了。”

    郑吉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缓缓抽出吞雪刀,说道:“有两个问题你们要明白,第一,我是汉人,不是汉狗;第二,我杀人不喜欢啰唆。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两个人一起上?”

    元贵靡嘴角一翘,赞道:“好汉子!”

    乌勒大笑道:“这个汉人有个性,本王子喜欢!”

    汲鸠小声道:“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没看到相虺像吃了死孩子,脸都黑成了锅底!”

    乌勒冷笑道:“他黑成什么样关我屁事?我不信他能只手遮天!”

    苏祗摩叹气道:“这样一来,只怕相虺更不会放过那个汉人。”

    元贵靡道:“相虺过分的话,哪怕与他撕破脸皮我也要说几句公道话。乌孙国与大宛国多年交好,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嬛罗公主落入他的魔掌。”

    乌力罕和嘎鲁大怒,放眼天山南北,谁敢对他们说这种话?也许有人说过,不过那些人都成了他们的刀下之鬼。

    乌力罕阴恻恻道:“汉狗,你放心,我不会一刀杀死你,会慢慢割你一千刀,少一刀都算我输!”

    嘎鲁不耐烦道:“和他啰唆什么,让我宰了他!”

    一步跨出,也不见他拔刀,但见万千光华流转,直如星河垂落。蓦然,漫天星芒凝聚成一柄长刀,斩开虚空,径奔郑吉。

    “破军刀!”苏魅儿脸色大变,失声惊呼。

    嬛罗不识刀术,看到苏魅儿这个模样也吓得花容失色。

    没等她开口询问,刀声骤起,清亮如凤鸣,一线血花逆空冲起。

    嘎鲁疾奔的身形倒飞出去,脸颊上多了一道血口,长半尺有余。乌力罕持刀相护,满脸震惊。

    一击而收,兔起鹘落,众人看到嘎鲁刀芒乍放,以为郑吉必死无疑。不料峰回路转,竟是嘎鲁差点儿被削去脑袋。不是乌力罕眼见不妙,奋力救护,撞偏郑吉的刀锋,嘎鲁哪里还有命在!

    众人倒抽冷气,眼珠子滚落一地。全场上下这么多双眼睛居然没有看清郑吉如何出刀,这个汉人小子的刀也太快了吧?

    姑翼腾地站起来,脸色铁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纵然知道郑吉身手惊人,这个结果也是令他难以接受的。

    元贵靡拍手叫好:“好刀法!”

    乌勒及时补刀:“龟兹刀客不是很厉害吗?连人家一刀都挡不住,不是假冒的吧?”

    嘎鲁半张脸都被血水染红,声如狼嗥:“汉狗,我要杀了你!”

    郑吉平淡道:“我说过,你们两个还是一起上的好。”

    乌力罕脸色阴沉到极点,再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冷声道:“嘎鲁师弟,人家给我们面子,我们再不识好歹,那就是自己找死了,一起上吧。”

    嘎鲁一怔,不敢违拗,与乌力罕成掎角之势逼向郑吉。

    “且慢!”眼看一场龙争虎斗就要上演,相虺出声喝止,“乌力罕,嘎鲁,你们两个退下吧。嬛罗公主与诸位王子到白马城来,听羯鼓之音,赏胡腾之舞,本是雅事。你们一味逞强斗狠便悖逆了初衷,岂不是惹公主和王子们笑话?”

    “是!”嘎鲁和乌力罕不敢违逆,瞪了郑吉一眼,恨恨退下。

    见郑吉收刀归座,姑翼神色阴冷,又禀道:“殿下,前些日子百狩骑在边境捉到一批马贼,要不要把他们弄过来,为大家助助兴。”

    “既是如此,就把他们带上来。自去春以来,马贼频频袭扰南北两道,杀人越货,弄得民不聊生。本侯领牧白马城,绝不能坐视马贼为害大漠。”

    姑翼大喜,吩咐下去,工夫不大,一队龟兹武士出现在门口,押住十几个黑巾蒙头项戴枷锁的人。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显然受过非人的刑罚。

    苏魅儿指着一排人形灯俑问道:“看到那些半脸烛俑没有?知不知道它们用来做什么吗?”

    夏宫极大,光是合抱粗的殿柱就有十几根。每根柱子下面都立着一个人形烛俑,为青铜所铸,五官镂空,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个烛俑都只有半张脸,额头上部仿佛被刀削去,极为怪异。

    嬛罗诧异道:“灯俑倒是不错,为何要铸成半张脸?”

    苏魅儿笑而不语。

    郑吉心里一动,问道:“这些灯俑莫非和传说中的灯奴有关?”

    苏魅儿咯咯笑道:“你果然聪明,半脸灯俑是相虺殿下的发明,专门为灯奴铸造的。”

    “这些人难道是……”嬛罗看向那十几个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那边汲鸠、苏祗摩等人也瞪大眼睛,兜豯满脸潮红,显得极为兴奋:“这就是传说中的灯奴吗?”

    苏祗摩叹道:“不是灯奴,还会是什么?”

    兜豯大为激动:“没见到凤凰胆,看到传说中的灯奴也不虚此行。”

    乌勒冷声道:“这几年相虺以剿抚马贼为借口,抓了不少人做灯奴。至于这些人中有几个真正的马贼,只有天知道。”

    汲鸠怕被人听见,劝道:“少说几句吧,相虺骄横跋扈,生杀予夺,惹怒了他会有大麻烦的。”

    乌勒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姑翼大声道:“白马城雄居大漠,扼守东西要冲,人文荟萃,富甲天下。近来贼势频起,屡屡寇边。殿下深为忧虑,多次派兵剿抚。幸赖殿下英明,将士忠勇,斩首百级,弥平贼患。这些囚犯都是马贼余孽,罪无可赦。按白马城的规矩,判他们做灯奴,以儆效尤。”

    他招招手,武士们把灯奴拖到青铜灯俑前,打开机关,灯俑内部是中空的,大小正好容得下一个人。

    头上的黑巾被摘掉,那些灯奴呜呜悲嚎,血泪交流。他们张大的嘴巴里空空如也,舌头早被割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乌勒怒目圆睁:“这些人分明是边境牧民,哪里是马贼?白马城这帮王八蛋怕露馅,把他们的舌头都割掉了,真是丧心病狂!”

    元贵靡双眉紧锁。苏祗摩目光阴沉。汲鸠脸色苍白。兜豯胆战心惊。嬛罗闭上眼睛,手足冰凉。

    武士们两人一组,把灯奴塞进灯俑里。

    咔咔声起,机关启动,灯俑复合如初。灯奴的头颅、四肢和身体被机关锁住,唯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

    看到这一幕,龟兹贵族们非但没有半分不忍,反倒手舞足蹈,狂吼大叫,在他们眼里,这些灯奴跟待屠的牛羊没有任何分别。

    姑翼一声令下,武士们抽刀,高高扬起,刀光一闪而逝,青铜灯俑上飞起一片片带发的头骨。灯奴浑身抽搐,如鬼惨号。

    龟兹贵族们欢声雷动,声音响彻夏宫。

    相虺看到嬛罗苍白的脸孔,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狞笑。

    炭烤乳羊熟了,厨者把母羊从炭炉上移开,搁置到精致的长案上。再以刀沿乳羊脊背划开,左右分割数块。

    侍者将银盘奉到相虺面前,相虺取银刀,割下乳羊头皮一块,笑而啖之。

    侍者又将银盘奉送到诸王子面前,元贵靡、汲鸠、苏祗摩和兜豯先后持刀割下一块肉。乌勒心里发狠,一刀割下一条羊腿来,惹来众人大笑。

    炭烤乳羊果然名不虚传,皮酥肉嫩,醇而不腻,诸王子赞不绝口。

    嬛罗无论如何都不肯吃,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郑吉旁若无人,割下两块羊羔肉,一本正经道:“公主连日奔波,肠胃不适,不能食肉。我只好替公主分忧,把她那份也吃下。”

    侍者无语。

    苏魅儿捂住小嘴,笑得直不起腰。

    相虺见火候已到,悄悄向姑翼示意。

    姑翼来到嬛罗公主面前,恭敬道:“殿下久慕公主美名,一直无缘得见。今公主来到白马城,乃天意为之。殿下愿以凤凰胆为聘礼,向公主求婚,祈望公主允诺。”

    嬛罗脸上的血色再次退得干干净净。

    “凤……凤凰胆?”兜豯的舌头一下子直了,说不出话来。

    诸位王子也都瞪大眼睛,想看看传说中的凤凰胆是何模样。

    元贵靡见姑翼两手空空,诧异道:“凤凰胆在何处?”

    姑翼指了指郑吉:“凤凰胆在此人身上,他抢了殿下的凤凰胆。”

    夏宫里一阵骚动,似乎难以置信。诸位王子也面面相觑。

    郑吉不慌不忙拿出青铜匣,说道:“此物是我在马贼身上找到的,你说它是殿下的,有何凭据?”

    “拊鲁等人是殿下的护宝武士,何曾是马贼?你休要血口喷人!”

    “他们是不是马贼没关系,现在凤凰胆在我手上,殿下拿它向公主求婚,好像有画饼充饥的味道吧?”

    乌勒王子叫道:“嬛罗公主落难白马城,相虺王子此时求婚,怕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吧。”

    相虺冷声道:“乌勒王子,本侯向公主未婚,与你何干?”

    “也许和我没关系,不过凤凰胆是郑吉之物,你如何拿来向公主求婚?”

    “凤凰胆分明是本侯的,干郑吉何事?”

    “你当初说过谁赢了神熊,凤凰胆就是谁的。且不说凤凰胆如今就在郑吉手里,他杀了神熊,凤凰胆当然是他的。这件事并非我杜撰,当时很多人在场。你若毁诺,尽可明说,本王子绝不赘言。”

    相虺大怒,乌勒这厮得了失心疯,屡屡与他针锋相对,真以为他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龟兹贵族们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元贵靡不紧不慢道:“相虺王子确实说过谁赢了神熊,凤凰胆就归谁。照这样来看,凤凰胆的确是郑吉的。”

    “好!”相虺忽然笑起来,“两位王子所言不错,原本是本侯虑事不周。郑吉赢了神熊,理应得到凤凰胆。”

    “殿下……”饶是姑翼老奸巨猾,也料不到事情急转直下,出现这么个局面,一时踟蹰起来。他比谁都清楚凤凰胆在相虺心中的地位,就这么给了那个汉人,不止他不甘心,相信殿下也绝非情愿。

    “你没听清楚本侯的话吗?”相虺的脸色沉下来。

    “属下遵命!”姑翼神色阴冷。他不觉得这个汉人能够守住凤凰胆,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想活着走出白马城,门儿都没有。

    相虺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平淡道:“没有凤凰胆,本侯还有其他聘礼。明珠十斛,白璧百双,黄金千镒,良马五百匹,本侯以此向公主求婚,可否?”

    乌勒神情大变,他没想到相虺脸皮如此之厚,看来这个王八蛋不抢到嬛罗公主不肯罢休啊,情急之下大呼道:“郑吉,你奉命保护公主,如今有人向公主求婚,你不该说些什么吗?”

    郑吉笑道:“有人求婚是好事,答应与否但凭公主心意。在下奉命保护公主,只要没人用强,自然无话可说。”

    相虺大喜:“汉人有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侯向公主求婚,诚心一片,于礼不悖,于德不亏,于行无偏。本侯乃一国之王子,与公主称得上门当户对,天假良缘,何用他人多言?”

    一干武士把明珠、白璧和黄金奉上,姑翼向嬛罗奉上礼单,恭敬道:“明珠十斛,白璧百双,黄金千镒悉在这里,良马五百匹侯在殿外,公主可否差人查勘?”

    嬛罗望着姑翼呈上的礼单,脸色苍白。郑吉不解救她就罢了,还把她往火坑里推,难道真让她嫁给相虺?看到相虺的嘴脸,她都想呕吐,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那样的话,她还不如立刻死掉。

    嬛罗转过头,见郑吉瞅着那个青铜匣眼都不眨,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个家伙连死人钱都不放过,现在得了凤凰胆,还不得乐死?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

    她把心一横,看向相虺:“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做到。”

    相虺大笑道:“公主有话尽管讲,上九天揽月本侯自问做不到,除此之外,只要公主开口,本侯绝无二话,粉身碎骨也要帮公主完成心愿。”

    “好!”嬛罗微微一顿,说道,“我在归途中遭到马贼劫杀,随扈人员尽被屠戮,还有十八骑汉军战死。你抓到那些马贼全部杀死,并且查出幕后之人交给我。我要手刃此贼,祭奠那些为我而死的人。”

    “这个……”相虺的心登时沉下去,他纵然不清楚公主遇袭经过,如今想来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若他的猜想是真的,幕后之人呼之欲出,别说缉拿凶手诛杀马贼,事情一旦闹大,他能不能坐稳白马城都很难说。

    嬛罗小嘴一撇:“殿下觉得很为难吗?”

    “当然不是!”相虺眼珠一转,笑道,“诛杀马贼剪除凶手,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就算公主不提,成婚之后本侯也会全力促成此事。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我与公主非亲非故,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若本侯与公主有婚约在先,自然能够放开手脚,早日帮公主达成心愿,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诸王子面面相觑,乌勒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

    相虺算准了嬛罗公主没有退路,非逼她答应婚事不可。

    嬛罗望向郑吉,贝齿在红唇上留下一道血痕。她哪怕死在这里,也不可能答应相虺。

    郑吉嘴角一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虺殿下熟知我们汉人经典,这句话讲得好,在下深有同感。”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