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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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喜楼的包间里,罗振玉新近收藏的两幅石涛的山水画悬挂在西墙上,溥心畲、贝子爷、金毅楠、辜鸿铭、张伯驹等一些书画界和社会名流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张大千和王仁山也在,两人站在墙角,不时地窃窃私语。
张幼林推门进来,双手抱拳:“罗先生,对不住,车坏在半道儿上了,捣鼓了半天才修好。”
罗振玉还礼:“不迟,不迟。”
张幼林和在场的人点头致意,王仁山走过来:“东家,您来啦?”
张幼林有些意外:“哦,你也在?”
罗振玉笑着说:“这两幅画,还是你们王掌柜的帮我张罗的呢。”
“噢,我先看看画。”张幼林说着,随手把帽子放在了衣帽架上。
堂倌已经上菜了,众宾客还在围着画不住地称赞,只有张大千坐到了桌子旁,他早就饿了,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两眼发直,又不能动筷子,只好充满渴望地看着罗振玉。
罗振玉读懂了张大千的眼神,他招呼大家:“各位,各位,请先入席,填饱了肚子,再接着观赏。”
众客人入座,金毅楠感叹道:“真乃惊世之作,笔墨传神,非石涛无人能为呀!”
一位头戴瓜皮小帽、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对张幼林说:“我一直认为,用毛笔书写和绘画是非常困难的,好像也难以准确,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够得心应手,创造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辜先生是个旷世奇才,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九种语言,曾经获得过十三个博士学位,号称“狂儒”。
张幼林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辜鸿铭又对罗振玉说道:“罗先生,你的运气太好了!”
罗振玉显得有些陶醉:“哪里哪里,我也没想到,石涛的这两幅山水居然与我先前所藏的八大山人的屏条,尺寸完全相同,此种翰墨因缘,实乃天赐啊!”
王仁山不动声色,仿佛罗振玉的话一句都没听见,张大千则抑制不住想笑,他口里的吃食差点儿喷出来。看到这两个人的表现,张幼林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不过,他还不能立刻就下判断,他还需要另外的旁证。张幼林开始仔细倾听客人们的议论。
“我的天,三千现大洋?也只有罗兄这样实力雄厚的收藏家才有此魄力!像我们这些早先吃铁杆庄稼的是不成喽,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啦。”没落的贝子爷只盯在了钱上,似乎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对画的真伪的判断;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贝子爷有意绕开了。
“哪里,哪里。”罗振玉谦虚地摇摇头,他指着一位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年轻客人,“这位是张镇芳的公子张伯驹先生。”
张伯驹是著名的收藏家,也是民国时期的四大公子之一,他儒雅地向各位点头致意。
辜鸿铭琢磨了一下,问罗振玉:“张镇芳,是那个当过天津道、盐运使的张镇芳吗?”
“没错,他还做过直隶总督,现在是盐业银行的董事长,所以,张公子实力比我雄厚多了,也就是他得着消息晚了,否则这画也到不了我手里。”罗振玉在心里再一次庆幸自己运气好。
张伯驹欠欠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命中是罗先生您的东西,那别人谁也觊觎不得,反之,您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
席间,溥心畲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墙上的两幅画,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画两眼,又看看张伯驹,脸上充满了疑问。
张伯驹则面无表情,一直沉默不语。
席散人去,张幼林和溥心畲并排走在最后,张幼林问:“溥兄,你对这两幅画有何感想?”
溥心畲微微一笑:“他人挚爱之物,恕不评判。”
张幼林也是一笑:“溥兄不加评判,其实也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张先生,那就随您怎么看了。”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翠喜楼的大门,老安把汽车开过来,张幼林执意要送溥心畲,溥心畲摆手:“不了,我难得进趟城,在附近会个朋友。”
“那咱们就改日再见吧!”张幼林上了汽车,马达声起,汽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汽车开出没多远,张幼林想起帽子忘记拿了,老安又把汽车开回去。
翠喜楼的包间里,只剩下罗振玉和张大千,罗振玉正要从墙上摘画,张大千开口说道:“罗先生且慢,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愤怒了:“你个毛头小子,岂敢张口胡言!”
张大千调皮地一笑:“罗先生请息怒,我把这两幅画的画稿和图章都带来了,请您过目。”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个皮包,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几枚图章和一堆画稿。
罗振玉拿起画稿和图章仔细地看了看,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他面如死灰,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张幼林推门而入,三个人都感到很意外。张幼林迅速地扫了一眼罗振玉手里的画稿和桌子上的图章,随即冲两位作揖,深表歉意:“对不住,打搅了,我的帽子落这儿了。”说着,他走到衣帽架边,拿起帽子,转身离去。
过了半晌,罗振玉缓过点劲儿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张大千:“张先生,这画稿和图章我都留下,你要多少钱,好商量,切望张先生嘴下留情,这件事千万不可在外面张扬。”
“罗先生要是喜欢,画稿和图章就送给您了,我呢,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只是……”张大千话到嘴边儿,又停住了。
罗振玉急切地催促:“你讲,你讲。”
“照理说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我理应尊重您,可是……我也希望您能尊重我,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希望罗先生能认同这一点,往后,至于这两幅画,请罗先生放心,我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罗振玉擦了擦头上的汗:“是,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罗某吃一堑,长一智……”
张大千掏出一张银行的票据递给罗振玉:“罗先生,这三千大洋还给您。”
罗振玉坚辞不受:“不可,不可,行里有规矩,谁走眼谁自认,怨不得别人,鄙人虽老朽,规矩还是要讲的,请张先生把银票收起来,罗某花钱买个教训就是。”
张大千将银票放在桌上:“规矩是规矩,可大千要是收下这笔钱,岂不成了骗子?罗先生,再见!”
张大千拎上皮包走了,留下罗振玉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张幼林是个急脾气,好事坏事都不过夜,他从翠喜楼取了帽子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老安把他送到了荣宝斋。
王仁山回来的时候,张幼林已经在后院北屋等候多时了。看到东家,王仁山不觉心中一沉,但他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呦,东家,这么晚了,您还没回去?”
张幼林示意他把门关上,单刀直入:“仁山,石涛那两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王仁山起初还装傻:“什么怎么回事儿?”
张幼林一拍桌子:“你好好跟我说清楚!”
眼瞧着不能再扛了,王仁山只好吐露真情:“东家,您眼里真是不揉沙子,得,我跟您实话实说吧,这是我和张八爷做的一个局,就是想跟罗先生开个玩笑。”
“为什么要这样?”
“八爷觉得罗先生太狂,张嘴就是:‘是不是真迹,我罗某说了算。’您听听,多狂啊,他罗先生也不想想,这是哪儿?是京城啊,藏龙卧虎之地,有本事的人用火车装,也得装几天,他罗先生怎么就敢说这种狂话?就这么着,八爷和我商量着给罗先生提个醒儿,也省得以后栽大面儿……”
“你们拿钱了吗?”
“东家,天地良心,我和八爷都一个子儿没拿,这两幅画统共卖了三千大洋,八爷刚才都还给罗先生了。”
张幼林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沉默了片刻,张幼林缓缓说道:“仁山,这种事以后少干,像罗先生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你们怎么能这样羞辱他呢?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做人,还是善良些好,何必使人难堪呢?”
王仁山点头:“是,东家,只此一次,下回我再也不干了。”
张幼林站起身:“好了,抽工夫去给罗先生道个歉,这件事以后就不提了。”张幼林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又回过身来,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王仁山:“仁山,干脆一块儿都说了吧,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让你当荣宝斋的掌柜,你看怎么样?”
王仁山刚挨过数落,还没有从刚才的情境中摆脱出来,他一时愣住了:“东家,您说什么?”
“我想让你当荣宝斋的掌柜。”
这回王仁山听明白了,他使劲地摇头:“东家,这可使不得,我来荣宝斋的时间还没有宋栓长,让我当掌柜的不合适。”
“我说你行你就行,怎么着?你看看琉璃厂一条街,几百年来人才辈出,青史留名,难道你王仁山就甘居人后?”
张幼林这话刺激了王仁山,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东家,我愿意干,不过……”
“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张幼林又返回身坐下。
“还是别叫掌柜的,按新式叫法应该叫经理,我提个建议,以后店里就叫经理吧?”
张幼林点头:“可以。”
“再有……”王仁山的大脑迅速地转动着,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在我王仁山当经理期间,铺子里的人员调配、资金使用我说了算,我的一切,您说了算。”这一点,张幼林颇感意外,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东家……”下面的话王仁山有些难于启齿,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不是我不相信您,常言道,空口无凭,您最好立个字据。”
“行!我马上就写,仁山,立了字据,今后荣宝斋可就看你的了。”
王仁山胸有成竹:“您放心,我王仁山会竭尽全力把荣宝斋办好,如若办不好,我甘愿受罚。”
张幼林拍拍他的肩膀:“仁山,我相信你。”
井上村光对张幼林似乎有着特殊的兴趣,一段时间之后,他从奉天回到京城,主动邀请张幼林听戏。
张幼林早把这个日本人忘了,接到请帖,半天才想起来。他准时赶到了位于前门外肉市路东的广和楼戏园,只见井上村光西装革履,已经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等候了。张幼林拱拱手:“井上先生神通广大,红豆馆主的《群英会》,京城多少戏迷翘首以待,听说为了抢票,都快出人命了。”
“红豆馆主是谁?为什么要出人命?”井上村光显得莫名其妙。
张幼林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敢情井上先生不是戏迷啊?”
井上村光欠欠身子:“我听说张先生您是戏迷。”
“枝子小姐怎么没来?”张幼林四处张望着。
“我现在大部分中国话都可以听懂了,就不需要翻译了……”
两人说着话走进了戏园,在预订的位子上坐下,离开演还有些时候,井上村光请张幼林给他介绍红豆馆主。
张幼林侃侃而谈:“红豆馆主溥侗先生被尊为‘票界领袖’,跟您一样,也有皇族血统,他是道光皇帝的长子奕纬的后人……”
井上村光用手势打断了张幼林:“让我想想……嗯,道光皇帝之后是咸丰皇帝奕詝,溥侗先生的先人是长子,为什么没有继承皇位?”
“事情是这样的,奕纬有位老师教读甚严,常常说些要认真读书,将来好当皇帝、治理国家之类的话,有一天把奕纬说烦了,奕纬回敬了一句:我要是当了皇上,先杀了你!老师把这话转奏给皇上,皇上一听大怒,派人把奕纬找去,踹了他一脚,数日之后,奕纬就郁闷而死了。”
井上村光感叹着:“太可惜了!用你们的话说,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张幼林多少有些意外:“想不到井上先生的中文进步得这么快,我该对您刮目相看了。”
“张先生过奖了,我想认识溥侗先生,您能替我引见吗?”这是井上村光今天的正题之一。
“没问题,我们是老朋友。”张幼林爽快地答应了。
演出开始,红豆馆主扮演周瑜。张幼林很快就沉浸在戏中了。
……
(蒋白)啊,公瑾别来无恙啊?
(周)啊!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而来,敢是与曹操做说客吗?
(蒋白)这个……我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与曹氏做说客呀!
(周白)哼……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
(蒋白)哎呀!阁下待故人如此,我便告辞。
台上,红豆馆主种种做派,极尽精妙,不断赢得观众的阵阵喝彩声。井上村光瞪着眼睛看,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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