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生命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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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保主任说: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着脸说: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体面事?丢人不丢人?别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说:那,证据呢?

    老姑父说:啥证据?

    治保主任说:就那鞋。收上来的鞋,还在大队部呢。

    老姑父一摆手说: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个眼看就要侦破的案件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对人们说:这叫外松内紧。等“哈顿”忙过这一阵儿,派出所还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点的仓房里,无梁村那些好事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把村里的所有男人全滤了一遍,从谁谁数到谁谁……一个一个,把那些可怀疑的对象全都筛过了。女人们一边议论一边骂着,说没一个好货!数着数着自然就数到了春才的头上。有人说:春才那么腼腆,他不会吧?又有人说:咋不会,狗还恋蛋呢。还有人说:也不知那“哈顿”啥时候来?

    就这么说着说着,县供销社派来收席的老魏把话头接过来了。因为春才的席编得好,老魏对春才的印象就特别好。老魏说:别欺负人家春才,人家春才腼腆,会干那事么?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棋。要说就说我。我嘛,还有可能。

    这时,女人们又把目标对准了老魏,一个个说:是啊,怎么没想到?还有老魏呢。老魏这龟孙也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贱肉,憋着一肚子坏。

    还有的指着老魏的鼻子说: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贱不叽叽的,前天还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谁?

    老魏本来在县供销社当会计,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到了乡里来收席。开初的时候,他一肚子怨气,嘴里骂骂咧咧的,经常无端地把女人们编好的席打回去,说这里、那里不合格,惹得女人们全都在背后骂他。后来老魏慢慢住习惯了,村里还给他开了小灶,专门找了人给做饭吃,一天两包烟供着。他也就终日里跟编席的女人们打个情、骂个俏,占个小便宜什么的,也很得意,就乐不思蜀了。

    经这么一说,女人们也就越发怀疑老魏了。是啊,老魏这人,流流气气的,每日里闲得蛋疼,还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说了一句话,就把他的嫌疑给解除了。老魏伸出脚来,说:可惜,我脚小。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都涌上去跟老魏比脚,说:你脚小?比比。

    可是,突然之间,女人们都不吭了。只见春才扛着一捆席走进来。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说:老魏,验吧。

    老魏说:你的免检,不用验,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墙根的席垛上。老魏说:才,下一盘?

    春才说:改天吧。尔后,他再没说什么,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实,并没有人怀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可事后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春才在县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回来后,在人们眼里,他就成了一个废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话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原本,春才编的红炕席是供不应求的,外村来预订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编的席。就因为出了这么一件事,人们都害怕犯了忌讳,春才编的红炕席也没人要了。

    这事传得很远,在颍河镇的集市上,过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价钱卖出。现在,席仍是春才编的席,卖席的却不敢打春才的旗号了。凡卖席的,都说是马集的。马集也是个编席村。

    民间的传言是很厉害的。这也许是一种心理上的防范?倘或是含在潜意识里的畏惧?畏惧什么呢?说起来,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啊,一张席,本来是物质的东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层面上,就两说了。

    此后,春才再去设在大队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时候,无梁村的女人们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们都离他远远的,也没人跟他打俏皮,说什么荤话了。人还是那个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无梁村最好的手艺人。可是,就因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变了。在人们的眼里,春才已不是过去那个春才了。

    有一段时间,许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后,春才是怎样尿的。这成了一个巨大的悬疑。一村人,不客气地说(包括我在内)谁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样……那时候,春才只要一出门,就有很多人找种种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个”。那时村街上只有一个厕所,厕所旁总是站着很多人……这真是邪门了!整整一年过去了,哪怕是前后脚跟着,却没有一个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终于,有一天,村里钟声敲响了。老姑父站在场院里,黑风着脸,大声说:有一件事,我得把丑话说前头。无论你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这话……散会!——这个会,开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么也没说,可谁都知道,这特指春才那件事。

    后来,公开的场合,没人敢议论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着人、背过脸的时候,一句歇后语就此诞生了。这是无梁人的幽默。这幽默很冷,这幽默诞生于一种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识。由于与己无关,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看似无所谓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壮和昂扬。那其中的含意很驳杂,你说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样下地干活,照常在庄稼地里、在泥里水里走,秋天里照样去芦苇荡里割苇子,照样编席……只是没有一句话。除了娘的声音,周围也没有话。村里人见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氛围是很压抑人的。

    在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村子里总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围着村庄一圈一圈地转悠。那脚步声一踏一踏的,在无梁村的夜空中回荡着,尔后一步步走向苇荡……不久,人们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说来,无梁村人还算是善良的。他们怕春才寻短见,就报到了老姑父那里,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着他,记三分……就此,我跟着春才走了许多个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鬼魂。他的怪异常常让我惊诧。

    那时的田野,总是流动着很黑很浓的夜气,那夜气就像是流动的丝绸一样,又软又湿,伸手可触。在浓密的夜气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脚步声浑厚而缥缈,就像是撕开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护着他,那夜气就是他的衣裳,他穿着夜气蹚过田野,显得很从容,很洒脱。脚下的草时常挂着他的脚,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样子,软软地铺在他脚下,蒺藜草,马屎菜,格巴皮,小虫窝蛋……给了他弹性的呵护。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空。星河灿烂,一勺一勺地亮着。他会突然小跑一阵,就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尔后,他一阵急走,一阵慢走,越过田埂,走向苇荡,最终停留在望月潭的边上,就那么默默地站着。潭里印着一弯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荡着,他望着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这时候,他是很想成为一条鱼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为一条鱼,会多么幸福。有时候,他会抓起一个大坷垃仍在水里,听水的响声,也像是在试水的深浅。那响声在暗夜里瓮瓮的,显得很闷,在月光下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尔后他伸出两手,做一个“大”字,像是要纵身一跳的样子……当我一次次把血气提到喉咙眼里,刚要大声喊叫的时候,他却扭回头来,拨开芦苇丛,顺着蜿蜒的小路又走回来了……他最终也没有变成鱼。

    在一些日子里,我脑海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他是鱼变的么?他为什么不尿?

    春才每次夜游回来,他娘总是在门口等着他。春才娘说:儿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头前走,娘都跟着你。春才一声不吭。

    有时候,我猜他一定是后悔了。“后悔”的前置词是“假如”。没有“假如”,就没有“后悔”。后悔本身不是错误,而是时间的错位。人一旦后悔了,那需要谴责的就是时间了。

    我猜,在此后的日子里,“后悔”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我曾见他每每夜游时,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顿足,一次次去踢脚下的土,一次次地捧着自己的脸,一次次地摇头……这又是为什么呢?“后悔”含在夜气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着腥甜的庄稼棵里,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后悔”像影子一样伴着他。他后悔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后悔那个夜晚的鲁莽?他并不缺乏变成鱼的勇气,可他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后悔”……所以,在经过了无数个夜晚之后,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种残缺。

    也许,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人既然活着,就有后悔的时候。人只有后悔了,才会活下去。难道说,这就是一个生产“后悔”的村庄?

    半年后,春才不再夜游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经过了那些个夜晚之后,他成了一个思考者。有一段,他几乎不出门,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呆呆地在屋子里坐着,人像是傻了一样。那时候,春才娘跟人说,他病了。可谁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谁都不说话,几乎成了一个哑巴。就是偶尔出门,他也是直来直去,不跟任何人说话。

    我猜,春才的思索几乎长达数年时间。当他从“后悔”走向活着的时候,他早已错过了“升华”为鱼的机会了。思考之后也许是沮丧?为“后悔”之后的活着而沮丧?为错过了成为鱼的机会而沮丧?

    后来,我曾认为是“单纯”害了他……他与我不同。他从小受到的褒奖太多,他长相俊美,浓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编席手艺给他带来了太多的赞扬,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有着那样“单纯”而“明亮”的眼睛,而又从未做过下作事情的春才,仅仅是因为“单纯”还有“明亮”,就能使他拿起篾刀把人们称为“命根”的东西割掉么?这显然是说不通的。那又是什么呢?不然,就像村里老辈人说的那样,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里有一个“老鳖精”和七个“无常鬼”(曾经淹死过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在过去了很多时光之后,我又想,这也不是愚昧。这与愚昧没有关系。这或许是一念之差,是潜藏在心里的犯罪感在作祟,是“耻”的意识。然而,这“耻”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耻”一旦包含在“纯粹”里,那结果就是一种极端。可是,关于“耻”,这是人类给自己限定的一条准线,如果没有这条准线,那人与动物就没有差别了。

    有时我还会想,春才就像是一个大油锅,他是自己熬煎着自己。他喜欢编席,可现在他编的席没人要了。本来,村里有个收席站,春才还可以编席。可近一段县上供销社的收席点突然撤消了,老魏也走了。在不编席的日子里,他的整个人生彻底哑了。他既没有方向,也没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该如何弥补呢?是啊,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仅后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会怎样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发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春的一个晚上,刚下过雪,天寒地冻,村街里的钟声再次响了。不一会儿,大队部里就站满了人。这是一个全村人都必须参加的大会。由公社武装部长老胡亲自带队,来传达一个重要文件……这就是人们后来所说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声音很瓮。当文件传达完的时候,一村人都静静的,默默的,没有人说一句话。在这样一个时期里,人们已习惯不乱说话了。在平原的乡村,除了喇叭碗儿里说的,人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春才突然蹿出来,猛一下跳到汽灯的下边,大声说: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传达完之后,突然跳出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一下子把宣讲文件的老胡给说愣了。公社武装部长老胡怔怔地望着他,说:你你你……说啥?

    春才再一次大声说:我不相信!

    公社武装部长气得直翻白眼,指着他说:你,再说一遍?

    春才又说……怎么会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骂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绳,给我捆起来!

    这就像是羊群里突然蹿出了一只野兔!又像是冬天里突然炸响的雷!一下子把人们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一个大村,会场上几千口人,全都愣了。人们怔怔地、默默地看着春才:就这一个割了“阳物”的人,一个没“蛋”的人,一个长年不说话的“闷葫芦”,他突然跳将出来,说话了!他竟然敢怀疑上头传达的……文件,他竟然对几乎是来自天庭的声音发出了不该发出的疑问,这还了得?!

    老胡气得把枪都掏出来了。老胡一边掏枪一边说:我他妈崩了你!快,别让他跑了。民兵呢,拿绳!给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将起来,指着自己的喉咙,说:崩,你崩!

    老胡瞪着眼,掏枪的手抖动着,呼呼地直喘气,他大声喊:老蔡,老蔡呢?咋**教育的?!

    人们傻傻地望着春才……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立时,会场就乱了。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退,整个会场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嘴里嘟哝着:这孩,真傻得不透气了……也有胆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声劝道:别吭了,一声也别吭了。治保主任带着民兵们呼啦啦跑上前来,围在他身边,拿着绳子……怔怔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正在屋里拿烟的老姑父从大队部里蹿出来,急忙上前拦住老胡,说:老胡,老胡,你别跟他一样,他是个二球货,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着牙说:不行,给我捆起来。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着老胡,反复说……老胡,年轻人不懂事,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交给我,我收拾他!

    老胡严肃地说:老蔡,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护着他!狗日的,他还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个球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连声说:有病。他还真有病。我跟你说,他病得不轻。来,你来,上屋说……说着,他把老胡拽进大队部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屋里走出来,老胡仍气呼呼地说:我管他球不球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说:知道。我知道。给我一个面子,我担保了。你就交给我吧。

    就此,公社武装部长老胡终还是看了老战友的面子,没有把春才捆走……当天晚上,老姑父当着老胡的面,让民兵把春才关到豆腐坊里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气、那操性,一旦把他绑到公社,他必死无疑……村里人都这么说。

    后来,渐渐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发与“九·一三事件”无关,与上头传达的文件无关。他这是一种经长期压抑后的“发作”。是后悔之后才得以升华的、近乎于“叛逆”式的发问。他开始怀疑了,这正是他思考的一个新的阶段。那就是说,从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实,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问号。那问号一旦在人心里种下来,就会波及整个社会。有了这个问号,才有了后来的变化……那时候,春才思考了,可他又缺乏正确的导引,想不通的地方太多。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后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经试图开导他,老姑父当过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时候,可老姑父懂得执行命令……老姑父拿报纸上的话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无论老姑父说什么,他都是沉默。也许,春才的不相信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否定。他发问,他怀疑,这是一种对自己重新认识的开始。

    就此,在无梁,春才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怪人。人们很不理解。人们都说,你管那“闲蛋事”干什么?那是你该管的么?在无梁,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与己无关的,都可以说是“闲蛋事”。可话又说回来,其实,真正的“闲蛋事”,无梁人又是最愿意掺和的。比如:谁谁与谁谁……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再后来,经老姑父批准,春才独自一人搬到了远离村子的豆腐坊里,跟着哑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响着……后来哑巴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记十二分。大凡来买豆腐的,都把钱或豆从窗户里递过去,尔后有豆腐递出来,仍是无话。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声了。

    四乡的人都说,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钩着卖的。

    春才一旦塌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极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筛了又筛,豆子磨出来的浆白亮亮的,上锅熬的时候,那火候掌握得极好,尔后再用卤水去点。他弄的卤水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桶里,一般人是不让动的。等豆汁熬成、点好后,用细布滤出来,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块青石板压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记得那头老驴,豆腐坊的日子是与驴共事的日子。那头老驴终日里头上戴着“碍眼”在磨道里走,一圈又一圈,这像是一种骗着过的日子。驴戴着“碍眼”,驴并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复的,驴还以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还有希望……一天下来,每到黄昏时分,春才就把驴牵出来,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个滚儿,咴咴地叫上几声,这就是它一天劳作的酬谢。春才对驴很好,打了滚儿之后,春才会把它全身用笤帚扫上一遍,扫得干干净净的,这也算是给驴解了痒了。尔后,他再把驴牵回屋去,拴在槽上,铡草喂料……这时光很碎、很具体。不知春才在驴的日月里看到了什么?

    驴一踏一踏地走,很安静。

    从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静。

    最开始春才的豆腐只给村里做,供应偶尔来住村的干部们和学校新立的小伙房。后来,邻近村子里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换。可每日里他只磨两盘豆腐,供不应求,老早就有人端着碗在那里排队了。若是碰上红白喜事,在没有肉的日子里,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一道主菜:过油豆腐。

    常年守着那盘磨。也许,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里了。磨嗡嗡地响着,春才随驴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浆,上火熬了,再由浆点成豆腐,这过程很漫长很琐碎,但日日紧迫。他终日在磨坊待着,与那头驴为伴,驴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谁也不知他的心思游到了何处。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个时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认,少年时期,我曾经是无梁村最馋的一个孩子。早些年,我偷吃过老姑父串亲戚用的点心。那捆好的点心匣子放在大队部的办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厕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两个指头捏出来两小块(至今我还记得):一块是“小金果”,一块是“三刀”(我曾经认为“三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我甚至还偷喝过句儿奶奶的中药,我以为熬的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烫得我舌头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时候,我已经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还是很馋,很想吃他磨的热豆腐。可春才的豆腐坊不让任何人进,我也只好望“腐”兴叹了。在假期里,我曾经一圈一圈地围着磨坊转,实指望着能够吃上一口热豆腐。我甚至在手心里藏了一小撮盐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里待着。他不出门,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想偷也偷不到。

    后来,春才也许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长出馋虫了)。一天,我磨磨叽叽地又来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着身子,却突然说:丢,你把箩给我递过来。

    我说:箩?

    他说:箩。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晒着两只盛豆腐的大笸箩……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墙上,并排挂着钩子、豆单、大勺、挑杆、碍眼、缰绳、驴套、扎鞭、扫磨的笤帚,一样一样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坊里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豆腥气,还杂着驴粪和人的汗腥味。驴在磨盘一旁拴着,驴打着响鼻儿,蹄子一脚一脚地踢着地上的土,看来驴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春才扭头看了驴一眼,驴不踢了。那是头老驴。

    春才光着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着。我着意地观察他的下身,他穿着一条黑裤子,裤腿绾着,一切似乎都与常人一样。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间,他掀开了热腾腾的豆腐锅,人整个罩在了热乎乎的蒸气里……片刻,那蒸气里递过了一个蓝边的小黑碗,碗里盛着一碗热豆腐。这碗豆腐是拌了调料的!里边有葱末蒜泥和盐,上边竟还汪着一星儿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说:嗯……我慌忙接过来了。

    我记得,在那年的暑期里,我一共吃了他十九碗热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进去,给我盛一碗热豆腐吃……至今想来还余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过那小黑碗,随手放在一个水盆里,尔后再“嗯”一声,那意思是说:滚吧。

    我还记得,学校快开学时,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说:国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近视么?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这话,把我说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清醒些了,问我:县中图书馆有书么?我说:有。不多。他说:啥时回来,给我借一本。我说:行。遗憾的是,这个承诺我一直没有兑现。

    后来,我知道,能进他豆腐坊的,还有一个人。

    在我离开村子之后,无梁村又出了一个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儿蔡苇香,刚上中学不久,就被学校退回来了。

    她先是因为传递纸条。她竟然在课堂上给一个男孩子递纸条。尔后,她居然和两个县城里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学校操场上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吸烟。三个人一枝烟递来递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长用手电筒照在脸上,当场捉住。那两个男学生跑掉了,校长问是谁,她竟然说:孙子!她还逃过学,跟人跑到县城公园里闲逛……就这样,她先后被学校退过三次。

    老姑父气坏了,曾揍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把她捆在院里的一棵树上,用皮绳抽她。老姑父这次着实发了狠,眼里含着泪用皮绳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当老姑父的皮绳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居然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头梗着,脖子硬着,目光是很决绝的,就像电影里面对敌人的“烈士”一样,看得老姑父心里毛毛的……老姑父还是有些舍不得下手,抽了她几绳后,就此喘着粗气,蹲下来抽烟。

    这时候,吴玉花又冲上来了。吴玉花手里掂着一只鞋,就用那鞋底子拼命抽蔡苇香的脸,她一边“啪啪”打着,一边吼叫着说: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她这股狠劲完全是冲着老姑父的。这是一种宣泄。在平原,有一种说法叫“没窟窿繁蛆,找一卖藕的”。连蔡苇香都看出来,母亲是借她的脸,来发泄对父亲的强烈不满!于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绪的对接,当鞋底子抽在蔡苇香脸上时,她仿佛并不觉得疼,虽然嘴角都流出血来了,她仍然情绪高昂地还嘴说: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惊讶地在地上蹲着。一方面,他不愿意看吴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儿的脸,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抽她的脸呢?你让她以后怎么出门……另一方面,他似乎又听出了那弦外之音,吴玉花分明是借题发挥,对准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儿,不便多说。于是,他张着嘴,说:你,这……尔后长叹一声,丢下皮绳,背着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后,吴玉花丢了那只鞋,上前给女儿解了绳子,用指头点着她的头说:三妞,你真不争气呀。尔后又说,洗洗脸,去你二姐家躲几天。别让那老鳖孙知道。

    据说,第二天,老姑父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带着一些礼物再一次赶到学校,向校长赔礼,希望再给女儿一次机会……可校长说:老蔡,不是我不给面子,是没有一个班主任愿意要她。她一来,弄得一个学校都不安生,你怎么养了一个女光棍?

    于是,老姑父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蔡苇香退学后,先是躲在她二姐家住了些日子。后来,她回村不久,就又有闲话传出来了。保祥家女人说,这年的夏天,她在东边的地里薅瓜秧,亲眼看见老三蔡苇香在一天夜里进了豆腐坊。那时候春才的豆腐坊已经扩大了。新添了几盘磨,又新盖了两排房子,还起了一个名:春才豆腐坊。保祥家女人说,她在豆腐坊里把自己脱得光光的,对春才说:才哥,你太亏了,你摸摸我吧。

    保祥家女人说,机磨嗡嗡响着,春才没有说一句话,春才就那么站着;蔡苇香也站着,月光下,只见白花花的……这姑娘太野了。

    蔡苇香长了个天胆,她说:你别怕,是我让你摸的。你摸摸我,我不会给人说的。

    蔡苇香还说:我知道,你恨我姐。头前我二姐还说,那时候,我姐一直在等你。就等你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说呢?

    夜很静,磨一直响着……

    蔡苇香捧着自己的两个乳房,一步步走到春才跟前,说:哥,你摸。要不,我摸摸你。你脱了,让我看看。

    保祥家女人说,她看见春才一脸惊恐,一步步往后退着,尔后他扭过脸,满脸都是泪水……尔后,春才又蹲在了地上。

    后来,蔡苇香穿上衣服后,哧溜哧溜的,吃了一碗新磨的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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