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生命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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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弯下腰,勾着头,对着刘玉翠背诵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刘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怨你。
此时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泪流满面,痛得不成样子。刘玉翠吓坏了,忙说:老杜,老杜,你这是咋的了?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老杜摆摆手,什么也不说。
这天夜里,老杜进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认得似的:那烟炕房的屋顶被烟熏得很黑;墙头上,曾经挂烟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窝一窝的麦秸;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子,篮子是防老鼠的“气死猫”,篮子里放着两匣串亲戚用的点心,还有一包熬好的猪油……尔后,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边,刘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锅碗瓢盆,回房后,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后来,她对人说,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对劲。老杜的魂走了,老杜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天夜里,吹了灯,老杜突然说:平了。
刘玉翠惊喜地扭过身来,看着他,说:老天,给你平反了?
老杜说:平了。
刘玉翠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呢?真平了?
老杜点点头,说:明儿就可以办户口了。
刘玉翠说:证呢?
老杜说:啥证?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尔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思……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们了吧?说话呀。
老杜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他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们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
老杜说:睡觉。睡觉。
刘玉翠用脚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们,我可不依你!
老杜说:现在刚平反,没房子没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来接你。
刘玉翠吞儿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尔后,刘玉翠回身搂住他,很温柔地说:妞他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应着,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马,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一股子蒜气。去,刷刷牙。
刘玉翠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哝说: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将就吧……可她还是去了。这一夜,刘玉翠心甘情愿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见人就谢,对村人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他还流着泪说,是无梁改造了他。无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还说,这些年,这些日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老杜走后,刘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着望着,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里跳脚骂道:上当了。这么多年,我养了个白眼狼啊!
村里人都劝她说:咋会呢?老杜这人,不会。
一年后,老杜回来了。
老杜是回来离婚的。
据说,老杜执意要离婚,是因为一张报纸……村里人都说:瞎掰。没有人因为一张报纸闹离婚,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老杜回来先去拜见了老姑父,给老姑父送了烟酒。后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饼干糖果之类,还挨个敬烟……人们都说:不赖,不赖。老杜终于熬出头了。
老杜这次回来变得更谦虚了。虽然平反了,他已经是国家的人了,可他还穿着他平时穿的那身衣服,显得很邋遢。连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说:老杜,你如今是国家干部了,该置置装,换身新衣裳了。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后来刘玉翠说,他是装的。那时老杜已学会说假话了。老杜原来不会说假话,一说假话脸红,现在老杜说假话脸也不红了。刘玉翠忿忿地说:他练出来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给她下了个套儿。老杜先不说离婚,只说是给刘玉翠娘俩转户口。
那时候刘玉翠还不知道老杜会骗她。最初,刘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那天早上,她还特意梳梳头,换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儿一样,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时候,她见人就说:要转户口了。往后就是城里人了。到时候你们可去呀,都去……张扬得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了。说了这些后来成为笑柄的“打嘴话”之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跟老杜到镇上去了。
在镇街上的一家商店里,老杜先是领着刘玉翠扯了两块做衣服的布料。刘玉翠说:花这钱干啥?老杜说:得花。这些年苦了你了。说得刘玉翠心里软乎乎的。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老杜要了四个硬实菜:一扣肉,一蒸碗,一油炸花生,一红烧鱼,两碗米,都是刘玉翠最爱吃的。等刘玉翠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老杜摊牌了。
老杜说:翠,有些事,咱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刘玉翠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你,啥意思?
老杜说:本来,是给你们娘俩一块办的。现在只能一个一个办了。你看先办谁的?
刘玉翠一怔,说:你不是说都转么?
老杜说:我是想都转,可人家不给办。
刘玉翠急了,说:你送啊。该花的钱得花。
老杜说:你以为我没送,我天天给人送礼,腿都跑断了,才批了这一个。咱慢慢来,你看行不行?
刘玉翠头蒙了,她说:那那那……先、转孩子吧。
老杜说:我也觉得孩子的前程要紧,你说呢?接着,他又说:你放心,接下来就给你办。
刘玉翠愣愣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想不清楚。
在饭馆里吃了饭,他又领着刘玉翠去转女儿的户口。也许老杜早已打点过了,女儿的事办得很顺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个个都盖上了。
从派出所出来,在镇政府的院子里,老杜装着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对了。有件事,咱也顺便办了吧。刘玉翠没有多想,问:啥事?老杜说:办了我再告诉你。这事与分房有关,办了我就可以在城里分房子了。刘玉翠说:到底啥事呀?老杜说:你别问了,就是证明一下,我在乡下没有房子。刘玉翠说:就这事呀?老杜说:就这事。尔后他又特意嘱咐说:进去后,你啥也别说。人家问你同意不同意,你说同意就行了。
于是,刘玉翠糊糊涂涂地就跟老杜进了另一间屋子……
再后来,刘玉翠逢人就说:这人真阴哪!他就是个慢毒药,一点一点地诓我!
刘玉翠对村里人说:我真是瞎眼了。咋就没看出来呢?这都是老杜设计好的。老杜为平反整整跑了两年半,在人们的一次次诱导下,老杜已经学会送礼了。他不但学会了送礼,还学会了说瞎话。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瞎话篓子!
老杜肯定事先就给镇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厚礼,所以离婚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民政助理是寝办合一。老杜进屋后,先让刘玉翠在外间等着,尔后侧着身子从兜里掏出两张红颜色的结婚证书交上去,说:刘助理,忙着呢。民政助理朝外边瞥了一眼,只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来了……都没意见吧?刘玉翠探头朝里间望了望。没等刘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两张蓝颜色的离婚证拿出来,照着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盖上了。尔后,老杜说了声:谢谢。出了里间,拽上刘玉翠就走。
出了镇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话说尽了。他说:玉翠,你放心,我会对得起你们娘俩的。就是那个啥了,我也会对你好一辈子。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萨心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一辈子,要说对不起,就对不起你了。我会还报你的。有我吃的,就有你娘俩吃的。你信么?我月月给你寄钱……刘玉翠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的好话,她就像坐晕车似的,迷迷糊糊地跟着老杜往车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车开走后,刘玉翠把手伸进衣兜里,这才发现老杜塞她兜里用信封装着的不光是三百块钱,还有一张蓝色的“离婚证书”。
刘玉翠“哇”一声哭了。她后悔没注意老杜反复说的一句话,现在她终于明白老杜说的“那个了”是什么意思。
老杜离婚是有原因的。
据说,老杜在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报纸上的文章,那文章的题目叫《月是故乡明》。这篇《月是故乡明》的文章最后一句写的是:家乡的月,你好么?就是这么一句“家乡的月,你好么?”使老杜陡然产生了离婚的念头,并且第一次阴谋成功。
老杜很想回到从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i”。许多年过去了,“li”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平反后,他更加怀念跟“li”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每回忆与“li”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选择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节,是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忆就像陈年老酒一样,使他沉醉。
老杜离婚后,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去打听“li”的下落。他写了无数封信,托了很多昔日的同学……可等他找到“li”的时候,“li”已经是人家的女人了。经打听,“li”已经调北京去了。如今已经是很有身份的人了。当老杜拿着地址,坐了一夜火车赶到北京,却连“li”的面都没见上。老杜找到“li”的那一天,也是他幻想破灭的时候。老杜在北京的一家宾馆里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满心期望着能见上“li”一面。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见上一面呢?可“li”很决绝,“li”不愿见他……最后,老杜只收到了经别人转达的一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老杜很痛苦。老杜在北京的街头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那里……在昔日一位同窗的劝说下,老杜又很失落地坐车回来了。据传话的同学说,“li”那篇文章并不是要回到过去,那只是前进中的一点点“忧伤”。那是要洗干净过去,展望新的未来……这么说,是老杜错领了其中的含意。可老杜仍然不能释然,老杜坚持认为不是传话人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忘记过去。“li”对他还是有感情的,“li”肯定有难言之隐……话虽这样说,老杜还是很沮丧。这一次,他的心碎了。虽然没有见到他的“li”,可他也决不愿再回到过去了。
可他没想到,刘玉翠也不是吃干饭的。刘玉翠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跟他离了。刘玉翠向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刘玉翠决不罢休。
往下,就是“麻雀战”和“游击战”了。
那天,刘玉翠回村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时都快哭断气了,她悔呀!她肠子都悔青了……
刘玉翠一回村就让村里人给围上了。老杜虽然骗着她离婚成功了,可刘玉翠回村后的哭诉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们都说,这老杜怎么这么阴哪,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给他张罗着凑钱跑事儿。家家都给他凑东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饼、核桃、花生,还有小磨香油……当年在村里挑粪挑尿的一个人,狗都不如的一个人,现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这啥人哪?!
于是,三天后,刘玉翠带着一群村人涌到城里的师范学院,告老杜来了。无梁人一群一群地围着学校的门口,大声喊着:大流氓杜秋月滚出来!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面,老杜吓得躲起来了。老杜一辈子就耍了这一次阴谋,可阴谋又把他给害了。无梁人先是在学校大门口吆喝,尔后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一个个争着诉说杜秋月的劣迹,把老杜说得是一塌糊涂。人们拍着校长的办公桌说:这是个大流氓啊!
后来,校长把老杜“请”到了校长室。校长是老杜昔日的同学,这位同学拍着桌子说: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赶紧擦干净了。要是处理不好,你就别来上课了。
听校长这么一说,老杜傻了。老杜本以为他只要离了婚,就与刘玉翠一刀两断了。可他没想到,刘玉翠竟会追到城里来,接着跟他闹。这么一闹,反倒更坚定了老杜的决心。既然到了这一步,他是决不回头了。他决定换个地方,调走。
最初,老杜还是蛮有信心的,他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可他没想到,刘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战。自从他回城后,刘玉翠就跟他摽上了。无论他调到哪里,刘玉翠就追到哪里,一次次找单位的领导告他……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后,可以说,老杜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老杜心里有短,怕见刘玉翠,整日里东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没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民房里。为了躲避刘玉翠,他只有不断地提着他那只破箱子搬家……老杜每周都要给学生上课,他上班的路线是固定的。刘玉翠却很自由(那时地已经分了,她把地包给了人家),想什么时候逮他,就什么时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门先四下看了,然后才惶惶地走出来。可他又时常被刘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开初老杜还想“流氓”一下。老杜想反正已离了婚了,你还能怎么着?老杜说:你是谁呀?你走,我不认识你。刘玉翠当着众人说: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老婆!老杜说:你是谁老婆?我不认识你!刘玉翠说:你不认识我?你敢说你不认识我?有种你把裤子脱了,我告诉你我是谁!大家都来看看,他屁股上有块胎记!我是谁?一床上睡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谁……老杜急了,说:你不是说我是流氓么?我就流氓了。咋?!刘玉翠说:好。你流氓。你流氓是吧?那你脱,当众把裤子脱了!你脱一个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的?脱脱脱,你脱呀!
老杜一看这招不灵,扭头就走。刘玉翠在后边追着他……追得老杜一点办法也没有。接着就不停地赔不是、说好话。老杜求告说:翠,玉翠,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咱俩已经离了,咱俩没感情。刘玉翠说:你是个骗子。婚是你骗着离的。你要想离,这话你早说呀?你早干什么呢?一床上睡了这么多年,到这会儿,你平反了,成了国家的人了,你说没感情?!老杜哀求说:那时候,那时候,不也、也成天吵架么?你还、还让我请罪……刘玉翠说:那时候?你还有脸说那时候?那时候你是“坏分子”,你还戴着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弃过你么?!请罪,谁让你请罪了?那是你自愿的。你是人么?你干的这叫人事么?你要有一点良心,你会骗着我离婚么?!老杜说: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这行了吧?你放过我吧……可不管他说什么,刘玉翠死缠着他。
后来老杜一看见刘玉翠,扭头就跑。他在前边跑,刘玉翠在后边追,刘玉翠还边追边喊:抓贼啊,抓贼呀……老杜一边跑着一边给人解释说:我不是贼,真不是贼……老杜虽然回城了,可这样的日子,他依旧很熬煎。
老杜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为躲避刘玉翠曾先后换过三个单位。他从这个城市调到那个城市,尔后又从市里调到了省里。每一次调动他都要请客送礼,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可每换一个地方,很快就被刘玉翠找到了。刘玉翠见人就诉说老杜骗着离婚的事,说他当年挑尿时的事……弄得老杜里外不是人。
老杜工作上也不顺心,他夜夜失眠,后来得了偏头疼的病。一站在讲台上就头晕,脑子里一片空白,还住过一段医院。更要紧的是,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是东躲西藏,与刘玉翠周旋,竟然没能通过教师资格考试。据说,在考场上,有一次,他居然忘记了“白居易”是哪一朝代的诗人,忘记了他是“什么主义的诗人”。他看着手里的卷子,却满眼都是刘玉翠……他丢的时间太久了,过去学的那些汉字,都在乡下就着烙饼卷吃了。这让他十分羞愧。他先是从师范学院调到一所中学,尔后又从中学调到小学,就这么调来调去的,居然连小学教师的资格也荒掉了。到后来,他完全成了一个病人,课也上不成了。他脑子坏了,课上得不好,名声也不好,学校有意见,学生家长更有意见……没有多久,就让他提前退休了。
终于有一天,老杜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路上,还是刘玉翠把他送进了医院……
后来,我在省城一个街角里见到了他。他一个人在街边上坐着,一头苍老的白发,裤腿高高地“扁”着,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趿拉着一只布鞋,另一只鞋在屁股下垫着,身边放着一个破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烟、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之类。他就那么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着,大声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里还大声地日骂着……我的老师,曾经能通篇背诵《离骚》的老师,现在却完全是一副乡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复婚了。
他的老婆仍然是刘玉翠。
无比顽强的刘玉翠,终于在城里扎下来了……在常年的奔波和斗争中,刘玉翠越闹劲头越足。开初,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那就是她过不好,也决不让这个忘恩负义的人过舒服了。据说,她女儿长大了,早已参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劝过她:算了。离就离了,别再闹了。可她仍顽强地坚持着。她说:不行。我豁出来了,我就是要跟他闹。我得让他知道,离了我刘玉翠,他一天也过不好!
然而,正因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诉说、央求、控诉……她对学校周边的环境也越来越熟悉了。后来,为了生存,她一边跟老杜作斗争一边还兼做着小生意。刘玉翠经人指点,先是给一个在学校门口卖羊肉串的人当帮工(给人往铁钎子上穿羊肉),又兼着给学校的老师打扫卫生当钟点工,同时挣两份工钱。后来遇上了机会,居然在学校门口盘下了一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生意还很红火。
待追到省城后,她先是卖了市里的小店,倒腾了一笔钱,尔后在省城一家中学门口租了个卖文具、书籍的小卖部。一个内心有支撑的人是不怕吃苦的……她一边坚持跟老杜作斗争一边做着生意,活得很充实。在城市里奔波的时间长了,见的世面多了,她也在逐渐地修饰自己,包括对老杜的控诉的方式也有所改变。她不再大声嚷嚷了,也不是张口就骂,她的声音逐渐低下来,说得很客观,很有分寸,这就赢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况且她还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自然有很多人愿意帮助她。就此,在省城里,她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一直到后来竟扩展成了一个有三间门面的书店,卖一些正版和盗版的书籍。
如今,刘玉翠的穿着也已完全城市化了。她已经是雇了四个营业员的小老板了。也是一套淡蓝色的西装裙,头发烫成了卷卷儿,脚下是一双高跟皮鞋,鲜艳地在店里站着,听雇来的小姑娘甜丝丝地叫她:刘经理。
据说,刘经理在省城已买下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买下了户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老杜得了脑中风住医院后,穷困潦倒,身边也没有什么人,着实也离不开刘玉翠了。
如今,刘玉翠刘经理跟人谈生意时,时常笑眯眯地对那些书商说:你别糊弄我,俺家那口子,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
据说,刘玉翠也时常去美容店里做做美容。她脸上糊着一层面膜,躺在美容椅上,闭着眼对那些一同做美容的女人说:俺家那口子,名牌大学毕业,早年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后才回来的。人是好人,一百层的好人,学问也好,学校都争着要他。就是个倔,死倔,拗。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到城里来……
可是,当她回到店里,她望着窗外老杜坐着的地方,鼻子里哼一声,伸手一指,对那些小姑娘说:看见了吧?那就是一废物。我养活了一个废物。不过,他可是名牌大学毕业。当年,风流着呢,帅着呢,后头跟一群女大学生!那不,就是他。路牙子上,就在那儿坐着呢……啥人哪,当年还闹着跟我离婚哪。真不是东西。啊呸……接着,她又对那些小姑娘说:你们可不能叫他“废物”。我能叫,你们不能叫,要喊教授。
姑娘们说:是。
老杜坐在马路牙子上,晃着一头白发,挥着手,大声日骂着……腐败呀。太腐败了!得用老包(宋代的府尹包拯)的虎头铡装上电动机,铡个小舅!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手里至今还握有老姑父写给我的五张“白条儿”,两张写在烟纸盒上,是要我帮杜老师跑事的;另外三张写在信纸上,是要我帮刘玉翠打离婚官司的……这很矛盾。
老姑父的字仍然是: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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