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皇后郭熙-《天圣令(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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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冷眼看着秦国夫人,心里早已经骂了几百句“老奸巨猾”,见她左推右挡,一副打死都不会出头上阵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
秦国夫人这最后一句“念旧放心”,既是说赵恒念旧不会对乳母怎么样,亦是劝皇后,赵恒如此待刘美人,亦不过是念旧而已。见她执意告退,郭熙却也只得道:“但愿一切如您老所言,我也不过是看汉书下泪,白替古人操心了!”
冷眼看着秦国夫人出去,郭熙暗自咬牙,她本对那刘氏还有些疑惑,如今看秦国夫人这般畏缩之态,又哪里有不明白的。再又想起那日太后移宫之事,太后当着皇帝的面,在后宫妃嫔面前重重地削了她的面子。可那件事,成就了谁,却是成就了刘氏在后宫的威望。她一过来,轻轻几句话,太后也要给她面子,皇帝也要给她捧场?难道太后也是心里有数。所有的人,都只瞒了她一个,当她是个傻子,呆子吗?
更令她难堪不已的,还是皇帝私下里对她的不满和轻视,皇帝那句“你以后有拿不准的事,宁可多问些老成的人”,如今想来,分明指的就是她。
她有了心事,这晚膳端上来,也差不多原封不动就撤了。
涂嬷嬷见了心疼,劝她:“圣人身体要紧,凭是什么事,也不能不吃东西。否则的话,有损身体,有损容颜。”
郭熙正坐在镜前,仔细看着自己竟已经有了鱼尾纹,心中酸楚:“我还要容颜做什么,我哪里还有容颜,不过就是靠这一身珠玉,强撑起来的体面!”
涂嬷嬷心都碎了,哭道:“圣人,您别这样。您这样折磨自己,老奴看了心都碎了。”
郭熙忽然失态,将镜子一推,恨声道:“我想她死,我想她永远消失……”
她这一时失态,回过神来,却见左右从人俱已经不在,只见涂嬷嬷跪在她的跟前,郑重道:“圣人如今在这里说一下也无妨,只不可再在人前泄露,要不然他日她出了意外,圣人岂不招人怀疑了。”
郭熙一惊,怀疑地看向涂嬷嬷:“你说什么?”
涂嬷嬷咬牙:“为了圣人,老奴自然会想办法……”
郭熙大惊且恐,捂耳道:“你休要胡说。”
涂嬷嬷站起来,将她抱在自己怀中,劝道:“圣人放心,老奴自然会做得干净,绝不会让人看出——”
郭熙用力推开涂嬷嬷,指着她愤然道:“你、你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以为我堕落成那种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毒妇了吗?”不待涂嬷嬷再说,就喝道:“来人,将涂嬷嬷带出去,燕儿,明天你传信府里,就说涂嬷嬷年纪大了,让她出宫养老。”
涂嬷嬷自知说错话,听得她这一句,不由大惊,颤声道:“圣人,不可,如今圣人身边,没有老成的人帮着圣人护着圣人,如何能行。老奴有错,您责打老奴就是,可千万不能自剥手足,宫中如此凶险,您怎可如此天真?老奴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心疼圣人……”
郭熙看着涂嬷嬷,眼中尽是寒光:“住口,我出身名门,幼受庭训,熟背《女诫》《女则》,常言道‘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我纵不得官家喜欢,我也有我的尊严,我的良知,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来。不,我留不得你了!”
燕儿见状,虽拉住涂嬷嬷,却见涂嬷嬷哭得凄惨,也不禁动容,皆相劝:“请圣人三思。”
郭熙挺立,脸上冰冷如霜:“嬷嬷,你奶大了我,忠心耿耿地护着我,可如今,你也该养老去了。燕儿,多给嬷嬷备上厚礼,告诉我娘,要善待嬷嬷。”
她说完,扭身进内,关上了门,只觉得浑身冰冷。听着涂嬷嬷在外面的哭声,她心中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让她忽然发作的,并不是涂嬷嬷那提议,而是她忽然发现,她在那个提议之前,竟有一丝心动。
邪念如同黑暗中张开的大口,稍有心动,就堕入无底深渊,她慌忙地摸到床前的念珠,闭上眼睛,念着经文:“人起心动念,神鬼相随……”
她是皇后,一国之母,应当在品行上无可指摘,她有皇子,她应该为了她的儿子而守住心中的底线。她不可自甘堕落,她不可从小人之邪意,顺无知之私欲,她不能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帐子内,她闭上眼睛,忽然间泪如雨下,双手不停颤抖。她有过内疚神明的时候,她有过听从诱惑的时候,而当时她竟毫无所觉。
乳母是从小将她奶大的人,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再好,可在乳母面前,却是无法隐瞒的。她家规严整,母亲端庄自持,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她是众姐妹中的大姐,从小要表现得最好,她只有在乳母面前时才表现得毫无矜持,而乳母永远只会因心疼她,而纵容她在外压抑后更加放纵的坏脾气。
她长大了,知道这样不对,渐渐地在乳母面前,也开始克制。乳母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希望她依旧能够将脾气在她面前发作出来。她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在情绪最失控的时候,还是多少发作了些出来。
她说,她怕宫人戴氏的儿子更得太子的宠爱,她说,她已经失去了大郎,不能让四郎再出意外。当时她只是情绪失控下的怨言,结果乳母附和她,更说因为三郎的健康,是夺了四郎的气运所致,她会帮助她,帮助四郎的。
这种说法荒谬不经,不过是下人们因为无知而胡说八道,她根本不相信这种话,可是听着这种话,却能够让人泄愤,让人减压。她胡乱地发完脾气,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那日四郎病重,她慌得没了主意,只抱着儿子,看着太医,完全没有想到乳母在那时候,调开所有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三郎掉进了池子里。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吓得魂飞魄散,她甚至顾不得四郎,直接冲过去,让太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孩子。
太子只看到她披头散发,抱着三郎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她为了挽救回三郎时不顾形象的颠狂模样,只看到她在三郎死后的悲痛欲绝,却永远也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
三郎死了,四郎也没救回来,她因此而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她内心开始有所畏惧,她害怕太子,到后来他成了皇帝之后,更令她害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讨好他,不敢违逆他,她内心与其说是愧疚,更不如说是恐惧。她害怕看到戴氏,将她住的宫室挪到远远的地方。她也害怕与乳母共处一室,总要拉上燕儿,她甚至不敢质问乳母,她害怕在她耳中听到令她敢面对的真相。
她捂着脸,她的手在抖,她不能再留乳母了,她的心太可怕,她的建议却又太诱人,她不能让她把自己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去。
宫中令送皇后的乳母涂嬷嬷回郭府,皇后之母郭夫人接了这道中宫的口谕,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次日就忙亲自进宫来问。
郭熙听说母亲求见,暗叹一声,请她进宫。
郭守文的妻子梁氏夫人,虽然贵为当今皇后郭熙的生母,但是从她的衣着举止上,却丝毫也看不出这等身份的盛气来。素日在家,她也只是粗衣淡食,但是今日进宫去,虽然换了命服,饰物却亦不奢华,仅仅是做到不失礼而已。
郭夫人怀着一腔心事进来,依惯例行礼,皇后忙请她坐下,一时无话。
郭夫人想了想,先道:“圣人入宫已经数月,因着体制,我也不能常来看望你,心里却记挂着你。圣人此刻已为国母,一言一行关系甚大,方才我又见你面上似有愁容,究竟为的什么?”
郭熙就说:“因着嬷嬷要出宫,舍不得她,所以心里不悦。”
郭夫人就问:“既舍不得她,为何不留下她?”
郭熙过了一会儿,才屏退左右,轻叹了一声,把有关刘美人的事,淡淡地说了出来,又将为何逐出乳母的事也说了:“我年轻,心志不坚,怕留得她久了,听了她的话,移了心志。但她哺乳我一场,也是万般心意都在我身上,望母亲多多照看着她。等过了这阵子,我还会叫她常来宫中看望的。”
郭夫人听了骇然:“圣人说得对,婢仆之辈,见识既浅,又少顾忌。瓦砾常破而无忌,珠玉珍视而无暇。圣人万金之躯,万不可白璧有暇。”
郭熙听着这话,虽然也似自己的意愿,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本能地反感,她默然片刻,才道:“母亲放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梁夫人看着郭熙,眉头却是深深锁了起来,她沉吟片刻,终于又开口道:“圣人,当年先皇下旨,令圣人嫁入襄王府,那时候臣妾心中,其实是并不情愿的,我家门第与皇家本是高攀了。但是那时候圣人年方二八,行事却已经有超过年龄的沉稳,这许多年来执掌王府,深得官家的敬爱,如今更已为一国之母……”
郭熙听得出母亲的隐忧,叹息一声:“母亲放心,如今官家纵然另有所爱,我也不会乱了方寸。只是我当真不服,他若是喜欢年轻貌美的新人也罢了,却为何,却为何去喜欢这么一个老婢,我、我……”说到这里,她却忽然克制不住,竟有些哽咽起来。她自成了王妃以后,少有这种小儿女之态,如今一朝破功,也实是忍不住了。
郭夫人心中明白,长叹一声,却只能劝道:“圣人,既为中宫,便比不得寻常了。若是嫁了常人,娘家也能出面护女。可既享受了皇家至尊,这样的事,却也是要承受的。江河不涓细流,故能成其大。圣人为中宫,当令皇家多子多福,方为国母。”她小心翼翼地道:“且,圣人既言其年过三旬,又无子嗣,不过是多一老婢,又有何忧?”
郭熙忽然垂泪,道:“我如今才知道,官家待我,不过是面子情罢了。他待那刘氏才真是情深意切。我冷眼看着,他俩人在一起的时候,竟如胶似漆,旁若无人。我总以为,只要我一心付出,他也会真心待我。母亲,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好,他看不到。”
郭夫人心疼地抱住郭熙,她如何能不疼女儿,却也只能劝:“圣人,如今在我这里哭一场也罢了,万不可在别人面前哭的。”
郭熙却执拗地问她:“母亲,我就想问问你,父亲当年也有姬妾,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是怎么过得了心里这一关的?”
郭夫人长叹一声,郭守文虽然也是贤臣,但终究多年征战在外,怎么可能没有姬妾,但是这种,又与皇后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是郭守文的妻,其他女人,只是物件儿罢了。但对着当了皇后的女儿,她却只能感慨道:“圣人天资聪慧,自幼时起言语举止便十分稳妥,连到十岁时,我都不敢以小儿辈视之,当你是个成年人一般可以商量事情了。如今再见你这小女儿姿态,我真是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郭熙眉头微皱,她听懂了母亲话语中未说出来的意思,她心中感觉复杂。她瞧不起乳母的见识短浅,可母亲的过份理智,却总让她感觉心中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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