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托付-《狼烟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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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帝当为尧舜!”
这是圣天子留在世间的最后几个字。是夜,圣天子崩。
一切都乱了套。午门外候着的群臣涌进宫里辞吊,诚王与大臣们虚应着打了声招呼,便以悲伤过度为由独自躲去了一旁的偏殿——离开王府前孟先生特意嘱咐过,那把空着的龙椅是世界上最最难以抵挡的诱惑,周遭乱起来,说不定就会有人生出什么不臣之念,要小心提防一切!
品级高的重臣们跪在龙榻近处哭、略低一些的跪在殿门附近哭、那些更低的便一股脑跪在殿外露天哭、没当值的内侍宫女们都爬起来各自找个廊下庭边的所在跪下冲着寝殿哭、当值者则走马灯似的边忙碌边抹着眼泪……所有人都在大放悲声:内侍们大都哭得撕心裂肺,部分原因固然是悲悼圣上,更多的则是忧心自己的命运。皇宫大内等级更加森严,下一任的天子肯定会重用身边人,届时等待自己的将是何样的前景?若是被打发去守皇陵多少还能有一口饭吃,倘是就此被轰出宫门,身无长技的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再说了,即便有点傍身手艺,谁敢用宫里的內监啊?那凄惨的下场简直不敢想象……臣僚们当然也有真流泪的,但大多只是干号——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此时不嚎个惊天动地,日后便是政敌攻击的绝好把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片混乱中,只有诚王,孤零零躲在偏殿一隅,一边落泪,一边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六神无主提心吊胆地煎熬着。
毕竟只有十几岁的年纪,挨到天色微明,悲伤归悲伤,肚里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也难怪,昨晚没待用晚膳便被传匆匆进宫,加诸一整夜连悲带吓,肚子饿了也是正常。有孟先生那句“勿忘汉赵王旧事”,少年王爷肯定不敢找哪个陌生的内侍要吃的,好在提前已有所准备,诚王从袖里夹袋掏出一张饼子小口吃了起来。面饼已经凉透了,很硬,只咬了几口就很难下咽,少年更不敢找人要水,环顾了下四周,见不远处摆着对花瓶,凑过去巴望一下,瓶里的水还算清澈,便拿起来抿了一小口。
“殿下您在这里啊!”门外的一声叫喊吓了诚王一跳,被呛了一口水,连连咳嗽起来。为了掩饰窘态,借着捂嘴咳嗽的动作复又把面饼塞回袖袋,这才转过身来。
殿门外是首辅孟良臣,孟先生的族兄。身后跟着一大帮身穿各色官服的人,没几个认识的。
诚王被众人拥到正殿,在御阶旁站定了脚,大臣中有人想借机跟未来的天子混个眼熟,挤到近前虚张着手作势要诚王踏上去,诚王当然不肯,不过其人的目的也达到了,陪着小心复又退了回去。
诚王知道,接下来就该是孟先生不久前讲过的三辞三让的常规流程了。果然,孟阁老作礼道:“臣等恭请殿下登基,以承大统。”众臣们轰然复述了一遍:“臣等恭请殿下登基,以承大统。”
“先帝方逝,孤哀思绵绵,此刻实无此心。”回答的话也是孟先生教过的标准答案。
“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宇内兆亿百姓不可一日无主。臣等再恭请殿下登基,以承大明国祚。”
“孤自问薄德寡能,何以承大统?当另求大贤以承天位。”
“海内圣贤无过于殿下者。臣等伏乞,王其勿辞。”
“先帝崩驵,孤欲守孝三载。诸爱卿,此事需待孤守孝期满再议。”
至此,三辞三让的前半场标准过场圆满完成。
尽管请词推词都是照本宣科,谁都知道这是走过场,但偏偏还就得这么玩一遍,否则,就变成了没有礼教的蛮夷,要被耻笑的。流程走完,大家谁也不再废话,扭头各忙各的——诚王找个屏风躲在后面继续啃饼子等着,大臣们有的跑去找文房四宝有的打发从人去取官印……不久后,百官复进,这回不再是在口空耍嘴皮子了——声情并茂骈四骈六的《劝进表》已经写好,六部尚书侍郎们联署,由首辅孟良臣恭呈诚藩,恳请殿下为祖宗江山计、为兆亿黎民计,牺牲小我,出藩承袭大统。
诚王抹了抹嘴,遂接过劝进表,率百官告祭天地及太庙,承皇帝位。随即昭告天下,经内阁推荐亲自勾选,第二年定为庆贞元年。
折腾了一夜一天,大臣们出宫回家补觉,又把庆贞帝孤零零扔在偌大的皇宫里。多年来,这是少年皇帝第一次在宫里过夜,眼前的一切虽早已见过,但此刻竟显得那样空旷、那样陌生,还……有些阴森。
“陛下,天晚了,老奴带您去暖阁休息吧。陛下先将就一晚,明日就能把寝宫收拾出来。或者,陛下想睡哪里吩咐一声,老奴会叫人马上拾掇好。”李世忠红肿着双眼弓着腰低声奏道。此刻先帝的尸身还没移出乾清宫,新帝也只能在他处先凑合一晚再说了。
庆贞帝看着眼前佝偻着身体的大内总管,与记忆中那个扮作马儿把哥哥驮在肩上欢笑着跳跃的形象判若两人。少年皇帝记起来,当时康妃在院子里微笑着看,自己正想奔过去把哥哥换下来,被庄妃狠狠地一扯,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养母回到房里。感到受了莫大委屈还没哭出来,养母一把搂住自己,眼泪已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下,嘴里不住地咒骂着不要脸的死阉货……
等了好久没听到新帝应声,李世忠飞快地偷眼望了一下,猛地见到后者正盯着自己看,吃了一惊,将腰弯得更低,口中低声唤道:“万岁……”
李世忠的偷视叫庆贞猛然一惊,口里忙应道:“孤不累,你先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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