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毒言-《狼烟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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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诚王想到了事情会有些蹊跷,但完全没想到另一版本的故事竟如此骇人听闻,不禁大吃一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臣索性冒死今日将此事与殿下说个明白。”孟良卿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凛然道,“殿下一定记得,此事缘起太祖之母命。其病时,尝昏语谓太祖曰:‘汝百年后当传位与光义、光义传于光美、光美传于德昭(太祖子)。’史称‘金匮之盟’。为全孝名,太祖唯唯应之,实不愿也。然太宗闻之便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才有了刚才那个故事。

    “如果说那些只是故事,下面的内容则全是事实:太祖嫡子德昭在太宗登基后三年自刎、德芳在不久后也死了。太祖弟光美流放房州,亦两年而薨。自此,太宗高枕无忧,得传位于其子真宗赵恒。”

    这番话,孟良卿讲得平平无奇,在诚王耳中却是字字杀机,一时不禁目瞪口呆得说不出话来。

    “那宋太祖的手段却太过……太过狠辣了。”良久,诚王叹了这么一句。

    “启奏殿下,臣不这么看!”孟良卿说得掷地有声,“臣却以为,宋太祖做得非常对!”

    “啊?”诚王完全蒙了,“先生,这等事,怎么能算对呢?”

    “殿下。这种事,要分从哪里着眼。从小处看,若是寻常之人,杀侄害弟,确乎不道,便是杀之剐之亦不为过。但天子则非比寻常!天子受命于天,要替上苍牧万民,徒执念于一时之仁,涂炭生灵何止千万,此所谓天地不仁是也。”

    “先生的话孤不甚明白,您给孤好好讲讲。”诚王诚恳地说道。

    “殿下,太子之子德昭的自刎,其实是自找的,当然,迟早也是在所难免。如果其人不死,死的便将是万千百姓,那大宋恐像暴秦般二世而亡,也再无三百年基业了。”孟良卿一字一句地说道,“五代乱战,百姓流离失所,上天有好生之德,遂有太祖陈桥黄袍加身之事。然天意难测,若天命所钟为太祖一脉,岂能有金匮之盟之事?故天意实在太宗也。太宗明之,慨然而应,未做寻常小儿女惺惺之态,此其勇也。太祖崩后,皇后闻晋王将继大统,惊惧乞命,太宗泣对曰:‘共保富贵,勿忧也。’优待德昭、德芳及光美,朝会应班皆列于宰相之前,此足见太祖之仁也。

    然大仁不仁,小仁几酿大祸。太平兴国四年高梁河之战,太宗受伤暂避辽锋与大军失去联系,便有心怀叵测之徒欲趁机拥德昭为帝,可窜拥戴之功。德昭故喜不自胜,却忘了此乃生死关头当以国事为大。三军闻之哗然,辽军趁势而攻,千钧一发之际幸太宗归来,全军振奋,人人效死方稳住局面。殿下试想,若太宗晚归一刻,军心既乱,兵败如山,辽军铁蹄所至生灵涂炭,万千黎民辗转呼号尽为鱼肉,又岂能有两宋后世之花团锦簇焉?太宗之‘仁’可谓仁乎?”孟良卿瞪着两只眼睛把这番鬼扯讲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见诚王凝眉沉思不语,显是有了些效果,孟良卿继续道:“回师后,群小见太宗并未追究德昭,又群起鼓噪,叫其为自己请赏,太宗曰:‘北伐大业功亏一篑,还望有甚功赏!’德昭不忿而辩之再三,太祖怒曰:‘朝廷封赏岂能做人情儿戏?待你登基,再赏不迟。’德昭惭惧,自刎而死。太宗抚尸憾哭‘痴儿何至于此?’然宵小之徒蝇营狗苟,德昭既死,转投光美,光美遂生不臣之心。太宗查之,贬为西京留守。有奸人游说光美养贼自重,引狼入室以夺大宝,为人所举,太宗复降其为涪陵县公,谪房州,两年病故。殿下,倘太宗未查其阴,或不忍断然处之,辽兵大掠入寇,大好华夏尽陷夷狄胡虏,这能被叫做‘仁’么?”

    这一番赵家内部的血雨腥风教诚王听得不寒而栗。他隐隐的也知道孟先生可能哪里说得有些夸张牵强,但事关皇家体面,做臣子的当为尊者讳是这个年代的基本共识,便也没有进一步细究*。不过,转念一想,还是被他发现了一个孟良卿故事里面的bug:“先生,您刚才说宋太宗做晋王时提前买通了王继恩,后面又说太宗实乃受命于天,若真是受命于天,还用得着买通什么内侍吗?还有,若是他真的杀了太祖,手足相残,也不一定就能说是天意吧?”

    “嗯,殿下明察秋毫,臣叹服之至。”孟良卿一边口里送上一顶高帽,心里迅速琢磨着应对之词,对这帮学富五车博览群书的家伙们来说,黑白颠倒无理搅三分的诡辩是看家本领,糊弄个十几岁的娃娃简直轻而易举,“殿下当知‘君无戏言’之说。宋太后垂危之际的哥哥传位给弟弟,然后再传回哥哥家儿子的乡下老太婆昏话,人君岂可随口应之?太祖由此即失天宠。天意既失,买通内侍等等便都是细枝末节了,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说了,弑兄也之说是俚坊传闻而已,不见经传,未必确有其事。

    “还有……殿下可记得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那可不是野史稗说,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太宗不仅亲手箭毙其兄,更尽诛建成、元吉全家,然而,却被后世尊为千古明君!无他,寻常人自有寻常人的法理、帝王,便当有帝王的担当。若是唐太宗不行此非常之举,秦王一脉固然难逃建吉一党屠戮,那大唐的百姓是福是祸孰可预知?后世又焉有万人称颂的‘贞观盛世’呢?”

    接着,话锋一转:“殿下当谨记‘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字心上一把刀,这把刀,也许是刺己,也或许,是要刺亲呢!臣言发诸肺腑,尚祈千岁明鉴。臣以为,一切必须以太祖爷的江山社稷为重,生于帝王家,当谋天下事,为了万千庶黎,有些感情、有些人,都是必须牺牲的!否则勇如西楚霸王,便是断送在淮阴侯那句‘妇人之仁’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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