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看到在北京曾送她回酒店的那个男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听她说那人已经向她求婚,而她正在认真考虑,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然而我不能再拿自己的绝望来困扰她了,她有权做她想做的选择,我跟她说我不会放弃,但一定接受她最终的选择。 幸好我没有放弃,在她失去亲人的最痛苦的时候,我能守在她的身边。 可她还是拒绝了我的陪伴,独自去加拿大奔丧。我毕竟不能像希望的那样为她分担所有,她始终是那个宁可独自面对生活的女孩子。 (五) “苏哲,我觉得你始终小心翼翼地对我,我也始终表现得患得患失。我们两人这个样子,好像说不上是正常恋爱的状态,真的有必要继续下去,甚至说到结婚吗?” 我开口求婚了。伊敏惊讶、犹豫,这样反问我。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伊敏。我爱你,我没像爱你这样爱过别的女人。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一种抹不去的存在,我只知道我早就没得选择了。” 我头一次对她说了那三个字,她会不会对我说,我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像最初那样爱我,可我知道我爱她。现在对我来说,爱情哪里止于一点儿小小的喜悦,既然对她的爱已经重到我无法摆脱。我想留住她,用婚姻,用她向往的平静安稳的生活。 早上我先醒来,她依然熟睡。晨曦里,她的样子那么恬静,长长的睫毛覆出一排阴影。我长久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孔,听着她细微稳定的呼吸。我完全没了睡意,又不想惊醒她,轻轻吻一下她搁在枕上的指尖,出了卧室。 走到客厅飘窗那边坐下,推开一点儿窗子,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回来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很多次独坐抽烟,一边想她。此时,她正在我的床上熟睡,这一点让我的心充满宁静和喜悦。 她并没有马上答应我的求婚,居然说:“要不我们一块儿住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哭笑不得:“好吧,被你拒绝这么多回,这一次好像来得最婉转。” 我不给她反悔的机会,马上陪她回去收拾东西。 她的同学罗音在家,她有点儿尴尬地对罗音解释:“最近这段时间我不住这边,不过房租我照付。” 罗音忽闪着眼睛打量我们,笑着点点头。 她只收拾了一个简单的箱子,住进了我家。 只要不出差,早上我送她上班,然后再去自己办公室,晚上我坚持去接她,她若是开会,我就在接待室等她。 回到家里,她有点儿招架不住地抗议:“我不喜欢这样成为别人注意的焦点啊。” “他们看习惯了,以后就不会再注意了。” 她默然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不开心,不想她却开了口:“苏哲,我想这个周末去趟北京。” “出差吗?我陪你去。” 她摇摇头,一双眼睛澄澈地看着我:“不是出差。一个同学出国读博士,他下周三的飞机。那天我不可能有空,但我早就答应了一定去送他的。只能趁周末去,机票我已经订好了。” 我怔了一下,当然知道那个同学是谁,点点头:“好,我送你去机场。” 她那么坦荡,我只能以坦荡回报她了。 没有她的屋子分外安静而空落,我不知道怎么会起这种联想。其实她在家也是安静的,通常我在书房,她在客厅,各拿一个笔记本电脑处理自己的事情。或者坐沙发上看看碟,我抱着她,她专注地看着荧屏。 她曾问我:“哎,会不会无聊,你可以出去消遣的,不用老陪着我。” 我好笑:“我泡夜店的习惯差不多戒了两年多了,你叫我出去干什么?难道在街上乱转?” 我习惯也喜欢看她在这座房子里轻盈走动,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明天她就能回来了,我对自己说。 我很晚上床,睡到半夜,突然惊醒,外面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我起床走出卧室,她正在玄关换鞋子,我过去抱住她:“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吃过饭后,看时间还早,直接买了晚班机票,没想到晚点这么多。” 她神情疲惫,显然这样当天去回是很劳累的。我心疼地说:“何必这么赶,住一天再回呀。” “想到你在家等着我,突然不想一个人住在酒店了。”她的声音沙哑轻柔,随即掩口打个呵欠,“抱歉吵醒你了。” 我抱起她,直接走进卧室,一边吻她:“这样被吵醒,我很开心,亲爱的。” “哎,放我下来,我去洗澡,困死了。” “不放。”我吻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她的听力始终有点儿下降,侧头疑惑地看着我,我提高一点儿声音,“一辈子也不放。”然后吻住她的唇。 (六) “小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和平平打赌输了?” 乐清的面孔在电脑屏幕上,这孩子明明已经上了大学,长得跟我一般高,笑起来偏偏还是一副少年促狭的样子。我问:“你们赌什么?” “赌你会不会找到邵老师。” 我一怔,哭笑不得:“你们这两个孩子可真是越来越顽皮了,居然拿我打赌玩。” “不是玩啊。你去那么多次温哥华,就算什么都不说,我和平平也知道你是在找邵老师。我总觉得,以邵老师的个性,会消失得很彻底,可平平坚信,你一定会找到她。” 我喟然,命运走到哪一步,谁说得清。两个人分开,如同参商再不相见,完全是可能的。也许我足够幸运吧。 “其实我输得很开心,我喜欢邵老师。真高兴看到你们在一起。” 我禁不住微笑。 “你会和邵老师结婚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想保持独身的。” “喂,你没必要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吧?” 乐清哈哈大笑:“你完了,小叔叔,你肯定已经求过婚了,对不对?”没等我说话,他跳了起来,“我去给平平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起。这次是乐平打来的,她跟小时候一样,一连声地叫我,急急发问:“小叔叔小叔叔,邵老师答应你求婚了没有?” “没有。” “呃,你要把仪式弄得浪漫一点儿,要到对你们有特别含义的地方,要营造出特殊的气氛,要……” 我更加哭笑不得,打断她的指点:“好了好了,别发挥你少女的想象了,我有分寸。” 她意犹未尽:“你要加油啊,小叔叔,我刚跟乐清打了赌……” “喂,你们这两个孩子,居然又拿我打赌。” 她哧哧地笑:“我赌邵老师会在一个月内同意你的求婚,乐清说肯定不止一个月。你可千万别让我输了,我要保持对乐清的不败纪录。” 放下手机,我只能笑着摇头。他们都认为伊敏必然会接受我的求婚,只有我自己知道,要说服她,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可是,我会说服她的。 (七)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问伊敏,她下意识地回答:“都喜欢。” 这个回答让我开心:“我也一样。” 她正注视着草地上她的小堂弟邵一鸣迈着胖胖的小短腿奔跑踢球,这个四岁的小男孩有着和她发音相近的名字,我喜欢。 她的婶婶正抱着她才出生不久的小堂妹,和她叔叔、她奶奶在闲聊。小小的婴儿长着一张花瓣般娇嫩的面孔,奶奶很肯定地说:“和小敏小时候一模一样。”呵呵,我喜欢。 这样温暖的天气,和煦的阳光,轻风拂面而来,带着海洋气息和花的芬芳。而靠在我身边的她,神情那么放松、那么温柔,我喜欢。 一切都是如此协调而美妙。 她对于结婚这件事十分不确定。 我忘了那是我第多少次求婚,她还是犹疑,理由居然是她性格孤僻,可能并不能算一个好妻子的人选。“我不会安慰人,不算体贴,有时我想,像我这样的性格,可能更适合一个人生活。” 我只好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说这个晚了,我已经彻底适应了有你的生活,你再不嫁我,我就没人要了,你让一个已经三十二岁的男人上哪儿再去找第二春?” 她笑:“何必谦虚呢苏总,我看到跟你搭讪的女人从这里排到深圳了。” “早两年,或许吧。可是现在我这么居家贤良,还准备买菜谱回来给你洗手做羹汤,别人想搭讪我也觉得我无趣了。你再不对我负责,我可怎么办。” 她只好认输。 然而,她还有别的隐忧。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是一个好妈妈。” “傻孩子,为什么这样想?” “我和自己的妈妈就不亲密呀。读中学时,有一次她去学校看我,给我带去了一个新书包。我接是接了,就是不肯抬头正眼看她,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伤心极了,一路哭着回去的。我也难受,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才算自然。” 我握住她的手:“伊敏,遇到你以前,我以为我不会成家的。” 她抬眼看着我。 “我跟我父亲从小相处不好,到现在也没能达成真正的和解;我厌恶家庭,习惯随心所欲的生活,从不认为自己能适应婚姻。只有跟你在一起后,我才开始想,我们自愿接受某些束缚,准备过不一样的人生,都是值得的。” 我凝视着她的眼,说:“你需要放弃的,只是迟疑。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 我们终于结了婚,温哥华是我们蜜月的第一站。接下来,我们准备去肯尼亚,亲眼看看那里的星空、雪山以及原野上奔驰的野生动物。 握着她和我戴了同样指环的手,看着她温柔注视着眼前奔跑的小孩子,我庆幸我没有错过她。 番外四 为了告别的相会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方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纪伯伦 (一) 路是发现,从留学开始一直到现在,常年耽于路途,她对于不管什么地方的机场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国内的机场变化往往很大,某个机场突然会大兴土木,隔一段时间去,司机问起去一号还是二号航站楼,她一时会有些茫然;某个机场本来老旧得有点儿时光停滞的感觉,再来却只见旧貌换了新颜。曾经挤迫、摆放着工艺品和土特产的候机室摇身一变,宽敞明亮,无可挑剔地现代化了,徜徉其间,她只觉得整齐划一,没了任何亲切感。 国外机场相对感觉固定很多,在某个机场,没碰上行李丢失或者机场人员罢工,她会认为是幸运;在某个机场,哪怕安检复杂到让人误机抓狂的程度,她也并不动容。 不管在哪里,听到航班因为各种原因延误时,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样着急、烦躁甚至动怒,只会安静地坐着,仿佛置身在陌生人中,远离家庭的琐事,不理会办公室的案牍劳形,是难得属于她个人的放松时间。 她努力回想这个心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清晰记起结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机场等候登机时,突然不可扼制地想抽烟。她跟丈夫苏杰打个招呼,独自穿行在装饰着棕榈树的候机厅内,满眼都是宽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挡严实的女士,走出几百米找到一个吸烟室,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与自己同性别的人,她只能狼狈退出…… 一转眼,她的婚姻已经平稳度过了所谓的七年之痒。她兼顾着家庭与事业,是众人眼里的成功女性,然而时时酸痛的后颈令她此刻觉得疲惫与倦怠。贵宾室里偶遇一个絮叨的熟人,令她更是不胜其扰,她找个借口出来,去了航站楼地下一层,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份邮件,然后看才买的杂志。 手机响起,是五岁的女儿打来的,声音软软地问她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她也放软声音与她对答,认真报告自己的行程:“妈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个城市待两天,处理完事情,然后就可以回家陪宝宝了。” 放下手机,她微微惆怅,再度计划回家以后与苏杰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点儿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女儿。 “小是。” 有个声音在一侧轻轻唤她,她诧异地抬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t恤,衬出健康的体形,双肩包背在一侧肩上,英挺的眉目间略有风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头的笔记本电脑,稳住心神。 她曾回忆过他,每次都是在机场,孤身一人独坐,只能等待一个或者准时或者延误的航班的到来,这是个人无法操纵决定的时刻,带着点儿听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纵心情。 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与机场有如此不解之缘,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分手,又会在广州白云机场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后静默。 相互问候别来无恙吗?相互探问接下来的行程吗? 她通通觉得不合适,有万语千言,更在喉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着她笔记本上屏保出现的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儿吗?长得很像你,真可爱。” “她五岁了,小名叫宝宝。” 两人再度静默,同时记起,他也曾叫她宝宝。 女儿的小名是苏杰取的,当时路是处于分娩后的疼痛与虚弱之中,听他俯下身对那个粉嫩的婴儿叫宝宝,她的心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任何想法与异议。 到女儿慢慢长大,她才恍惚记起,曾有一个男人,小她四岁,却在亲昵的时刻叫她宝宝,带着无限宠爱。 她真切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回头了。 (二) 路是二十五岁时认识尚少昆,那时他才二十一岁。 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着随便,头发剪得短短的,举止洒脱,走起路来步幅很大,静止时却是一个懒洋洋的姿态,性格不羁,仿佛对周遭世界保持着一个距离。 她的心在第一时间被击中,体会到她以为永远没可能感知的悸动。她从小受着严格的家教,虽然有几分耽于幻想,却隐藏得极好,一直保持着淑女的仪态,没有纵情任性,没有大喜大悲,只在他面前,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孩子气。 那是她生命里再也不会重来的三年。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国奔丧归来以后。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意志消沉,成天关在伦敦郊区的房子里不出来。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每天下班后去给他做饭,陪他喝酒,听他讲那些平时他并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时相继失去父母,由远房堂叔收养。堂叔怜惜他,视如己出,比他略小的堂弟也同他关系很好。他在潜意识里早就视叔叔为父亲了。 当他带着醉意抱紧她,她能感知,那样的需索并不算纯粹的激情,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绝。 如果他想借着放纵身体放逐悲痛,她也想借着放任怜惜放纵身体。 他们成了并不被人看好的情侣。 穿着他的毛衣,袖子遮没手背,被他半夜带去喝啤酒;与他到伦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区探访声名狼藉的夜店;冒着严寒,陪他去看曼联与利物浦足球队的比赛,对规则一无所知,却和全场人一起欢呼;开着二手车,在英国乡村公路上疾驰。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她头一次那样生活,享受的同时,却矛盾着。 他有力的臂膀抱紧她,在她耳边叫她宝宝时,四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然而隔开一点儿距离,心跳的感觉慢慢平复,她就不能不考虑以后的生活。父母一直倾向于让她回国,她慢慢开始恨嫁,希望有一个更安定从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里:有一处带花园的房子,种上玫瑰和药草,养一条狗;每天与丈夫吻别,各自去上班;时机成熟,生至少两个孩子;然后慢慢一起变老…… 她认为自己不算贪心,可这显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个年龄想要的。 他的不羁并不只表现在行动上,而是一直有几分叛逆。在国内大学念到一半,不理会任何劝告,弃学来了英国,没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华人开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闹的进出口中介业务,很多时候是在帮国内某些企业规避政策与税制风险。在毕业于名校的她看来,实在算不上正经营生。业余时间,他天南地北地闯荡,爱的是呼朋唤友玩乐,并不热衷于她更喜欢的在家里享受阅读、听音乐与烹饪美食的乐趣。 路是能接受差异,并且认为个性差异也许是彼此吸引的关键。家境也不是她考虑的重点。她甚至想,只要两人达成共识,大不了先在国外结婚,父母鞭长莫及,到后来还是会祝福她。 唯一的问题是,尚少昆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征求小孩子的意见,就把他们带来这个动荡不安全的世界。 看着爱生活、爱热闹、爱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观的一面,她不得不诧异,并试图劝慰他:“你不是第一个对世界和未来感到悲观的人了,上个世纪从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认为这世界没什么希望,迟早会完蛋。可你看,大家还不是一样继续生活下来,而且只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我从来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认为找乐子是困难的事,可是我对自己没把握,我能让我叔叔不对我过于失望就不错了,恐怕没法儿去负担生孩子再陪他正确长大的责任。” “你生活的目标就是不让你叔叔失望吗?”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满心期待自己也能成为另一个之一,然而他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刚出来时,我还想混出一个样子,不让婶婶看扁我。可是这两年成熟了,才发现自己实在幼稚。她其实没看轻我,只是我们是两类人,没法儿让彼此认同。” 她想,她到底有没有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两个人已经如此亲密,怎么会不去计划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这个男人真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已经成熟了吗?他和她是否也是两类人,很难求得一个认同? 一段关系如果有了疑虑,就很难维持甜蜜。其间他们友好坦诚地交谈,尝试分开,准备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这个主意根本就是个笑话,她的外国同学和同事能轻易做到的事,对她却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没法儿安于做朋友,眼看别的女孩子跟他搭讪,彻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见为净,她又不舍。 她克制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欲望:如果好风度、好教养并不能让一个人避免失恋带来的痛,那么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这样的进退维谷,尚少昆再不敏感,也觉察出了路是的挣扎。 终于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个英国女孩子亲热谈笑,旁若无人。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的痛,却丝毫再不肯退让,手仍然搁在那女孩子肩上。 路是知道,他拒绝了她,并且代她做了决定。 一瞬间,她也做出了决定——辞去工作回国,隔了一个大洋,分处不同的大陆,断掉所有的贪恋与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罗机场送她。虽然这里号称全欧洲最繁忙的机场,五号航运楼仍然算得上宁静,难得那天天气晴好,没有薄雾影响飞机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着,没人理会一个女人是在此告别爱情,还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办好行李托运,动作有条不紊。她本来想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再不纠结于心事,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凝视她,有难得的温和:“我一直爱你,我只是没办法以你期待的方式爱你,对不起。” 她努力睁大眼睛忍住泪,告诉自己可以挥手说再见了,嘴唇动了动,却唯恐更咽,只能匆匆向安检走去,快要进去,又回过头来。 他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只是看着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tvb的剧集看过,知道电视剧的桥段到了这种时刻,走的人哪怕过了安检也会挣扎着跑出来,留下的那个人必然会定下一个航班追过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别人的剧情,他们不会这样,他们将会相忘于江湖。 (三) “小是,你现在住哪一个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还是满世界跑,这几年在巴西的时间比较多。不过,我在伦敦市区买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动产。” 路是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向往带花园的房子与带田园气息的生活,但为了上班方便,只能租住市区公寓;他那么爱热闹,倒租住在郊区一套带花园的房子里,却又根本无心打理,还招来过邻居投诉。她不禁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伦敦。” “夏天的伦敦还是不错的。” 谈话一旦开始,到底要流于泛泛,从现况一直讲到英国人无话可说时必讲的天气。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 面对这个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识到了流年偷换,时光无情,最清晰浮上来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变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路是一向敏感,马上收摄心神:“赶时间吗?” 他将手里的登机牌给她看,他要去的是与她的目的地相邻省份的省会城市,飞机起飞时间比她早半小时,的确该进安检了。 “其实我在那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又去书店翻了所有不算碍眼的书,从你身边经过了一次,只在刚才听到你接电话的声音才看到你,真是该死。” “没有对面不识已经很好了。”她微笑。白云机场不算小,地下一层候机厅也很大,多少人来去匆匆没有余暇旁顾,能为一个声音驻足,也算是有缘,“毕竟我们很多年没见,我也老了。” “胡说,你一点儿没老。” 她笑着领受了这个恭维,知道自己在三十六岁的年龄,保持着还算上佳的状态,尚未露出丝毫颓势。这算是一个窃窃的安慰吗?她的笑里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 “去登机吧。” “我准备回国住一段时间,还没买手机,把你的号码给我。” 路是轻轻摇头,终于她能清晰拒绝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缘,我希望我们还能偶遇。可是打电话的话,大概你我都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见,小是。” 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动扶梯,路是想,机场真是一个适合说再见的地方。 每个人在这里都只是稍事停留,来去匆匆。再恶劣的天气,再严重的延误,也不至于让人生出会从此羁留不去的恐慌。 多年不见的这个人有了成熟沉郁的姿态,再不是与她相恋时那个落拓不羁的大男孩了。活在她记忆里的影像突然变得模糊,她竟然并不为重新见到他而雀跃,不为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中而失落。谁能说清重逢算不算一件好事,谁能面对曾经最亲密的人以陌生面目出现在眼前? 路是提起笔记本包,踏上自动扶梯,随着人流进安检,走向登机口。 一个旅程之后还有另一个旅程,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也包括他。 最终,他们都有各自归去的方向。 (四) 路是结束出差回家,意外看到苏杰正与宝宝坐在地板上搭着积木。看到她,宝宝欢呼一声,爬起来冲向她,将搭就的积木全都带倒。 宝宝絮絮对她讲着幼儿园与家里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外教老师叫jane,有着一双绿眼睛”; “罗罗又把沙子放进我的帽子里,被老师批评了”; “小琪不小心打坏了地球仪,老师说没关系”; “爸爸前天带我去看马戏表演,我喜欢那只白老虎”; “我就要有一个小弟弟了” ………… 路是享受着女儿身上甜而柔软的味道,突然被这句话结结实实吓到,一直默然看着他们的苏杰莞尔:“宝宝,也许是小妹妹也说不定的。”他转向妻子,“伊敏怀孕了,苏哲把这消息告诉宝宝,她兴奋得大概已经告诉幼儿园的每个小朋友了。” 苏哲是苏杰的弟弟、宝宝的叔叔,而伊敏是他太太。路是舒一口气,一抬眼,看到苏杰眼里的戏谑,不禁尴尬。当然,他清楚她刚才瞬间的误会。 路是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晚餐,给宝宝讲故事,好不容易哄她睡着,然后再去书房回复邮件,一时却有些失神。 苏哲是苏杰的异母弟弟,头次相见,她便一怔,苏杰已经算是英俊男人,而他则不能只用英俊来形容。他有着异常出众的外表,眉宇之间的那份落寞不羁,让她情不自禁想起某个人。 苏杰说起弟弟,有些与他父亲近似的恨铁不成钢。她却笑,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用一个世俗标准衡量价值。 这份宽容,只可能来自她对她爱过的那个男人的记忆。她暗自承认,有一类男人确实是没法儿约束的,女人会不由自主地纵容他们。 然而苏哲放弃了他的自由,开始了陷于一段漫长而曲折的恋情。 不同于她和苏杰各自有不俗的家世,堪称门当户对,双方父母乐观其成。那个叫邵伊敏的女孩子来自一个离异家庭,苏哲与她交往,父亲表示了明确的不赞成。然而苏哲的态度同样明确,平静地说:“不管你们怎么想,她是我想与之生活一辈子的人。” 那样随心所欲的小叔子,被众多女孩子仰慕,一向对什么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不在乎失去父亲的欢心,不在乎游离于家族庞大的财产之外,突然表现得如此坚持而且认真,令路是震惊。 爱情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而她没能令另一个人为她做出改变。她知道对比毫无意义,却依然惆怅。 她不由自主地关注着他们的婚姻,关注那个安静而不卑不亢的女孩子。 他们竟那么相爱。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再想到自己的婚姻,她百感交集。 与苏哲长邵伊敏七岁一样,苏杰正好也比她大七岁,她却从来没在他面前撒过娇,流露出小女人情态。当然,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将近二十九岁的成熟女子了,两个理智的人决定婚姻,似乎都没把情趣放在考虑的第一位。 她只从别人的闲聊中知道,苏杰年轻时曾有浪子之名,但他的荒唐时光在某个时段结束,随后收敛身心,投入工作。 她并不去追问他为谁改变,因何改变。她想,既然她决定将一段感情埋进心底,那么也不必去翻腾别人的秘密,每个人大概都得以不同的方式适应生活。 她不是没有恐惧过,甚至在婚礼前夕想偷偷一走了之。当然,只是一个动念,到底被压制下去。 他们顺利结了婚,场面盛大,嘉宾如云,远胜过苏哲与邵伊敏后来小而低调的婚礼。 她却不由得想到,如果可以选择,她要的也许只是像苏哲与邵伊敏这样:被一双眼睛深深凝视,被一双手紧握,被至亲的人见证誓言。 她不得不收束心神,提醒自己,不可以心猿意马。 一转眼,她与苏杰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有了可爱的宝宝,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中,都算得上相处和谐的夫妻。 如此而已。 一只手搭到路是肩上,她回头,苏杰看着她。 “很累吗?” “有一点儿。我觉得我该放慢一些节奏,多花点儿精力在宝宝身上。” 他点头:“宝宝一定会很开心。对了,后天的会议由我去开,你可以腾出时间出席那个艺术展的开幕式。” 她略微惊奇:“你怎么知道我更想出席那个开幕式?” 苏杰笑:“你跟策展方商量开幕式的时候,我在旁边,我知道你投注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他竟然有这份细心,她心底有一阵暖意:“阿哲一定很开心吧?” “又开心又紧张,吃饭的时候,伊敏欠身去拿张纸巾,他都要一连声说‘我来我来’。”苏杰笑着摇头。 她想象得出苏哲看伊敏的眼神,不禁微笑着出神。 “也许我们应该再要一个孩子。” 她呆住,隔了一会儿才问:“你想要个儿子吗?” “男孩女孩都好。”他简洁地回答,“记得当年我继母生下阿哲,我也是开心的,家里多一个孩子,感觉不那么孤单。” 要两个孩子曾经是她梦想的一部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有同样想法。她有些微感喟,微笑道:“我考虑一下。” 就算他们之间没来得及有爱与激情,现在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也是更为牢固的东西,她这样想。 幸好,她经历过,她仍旧保留着所有的美好回忆。 谢谢生命中曾有彼此出现; 有一些相会,只是生命里的片段; 有一些记忆,是另一种相会的方式; 如果相忘,也是一种释然,再无遗憾。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