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明证(全书完)-《绍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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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大宋淮南东路亳州明道宫内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同时具有庙宇、园林、行宫功能的庞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看到披甲武士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皆在此处。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上,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那面早已经显得陈旧,却依然能够代表着至高权威的金吾纛旓正迎风而展。
一切的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切的一切,又跟十年前截然不同。
各处通道的布告板上,早早贴上了此番行程——非常紧凑,今日为汇合抵达的界限,而明日便要焚香沐浴、静心凝神,三日后便要祭祀,祭祀后只清静一日,便要再度设宴论事,前后不过区区六七日行程,自然引得行在文武议论纷纷不停。
便是陈规、刘汲、阎孝忠这等大员也都有些忐忑。
当然了,如吕公相之年长德重,自然可以早早去歇息,胡寅不在,赵鼎、张浚两位相公也依然可以如十年前那般泰然漫步于园林之中,甚至还可以有林景默林尚书补上位置,凑足三人行。
气氛融洽极了。
“说起来,《西游降魔杂记》最后一回你们看了吗?”赵鼎一边走一边随口说了些闲话。
“看了。”张浚不顾周围还有人在,当场大笑相对。“观世音说八十一难未足,引出之前藏了几十回的引子老鳖翻身,晾出无字真经……结果唐三藏却大彻大悟,说佛祖座下尚需利市打发,天竺佛国尚有妖魔吃人,唯独大唐的龙王降雨错了时辰,结果天子求情都不成,堪称政通人和、法度严明……可见,佛法早已经东渐,天竺早已经是空壳,真经自在东土,修行自在脚下……一言既发而立地成佛……委实是吴……吴大家手笔。”
赵鼎也跟着捻须笑了起来:“确系是吴大家手笔。”
就这样,二人加上林景默,一起笑了一阵,而片刻后,大约瞅见一个树影下的石桌石凳,三人便一起走了过去,偏偏又不坐下,只是在旁边稍驻,然后才继续闲聊了下去……这番行动,周围知趣之人早已经远远躲开。
“静塞郡王上书反对此行?”
树影之下,首相赵鼎若有所思。
“是。”
张浚束手而立,面色平静。“说是明道宫于官家不吉……祭祀之事,着宰执代行便可,宣恩之事,何妨在东京为之……总之,枢密院那里转达的奏疏便是力劝官家不要来这里。”
赵鼎点了点头,然后复又摇了摇头:“那西府怎么看?”
“能怎么看?”
张浚依然从容。“官家的确曾在此处落井,而杨郡王也在此处有些难堪之事……当日他手诛康履之时,愚弟与吕公相正在一旁,心里有些忌讳也属寻常。只是……”
“只是……?”
“只是杨郡王上书不走密札,而走枢密院,却不知是何意图?”
“不可能不走密札的。”
“那便是密札与枢密院一并来发了。”张浚认真对道。“反应愈加显得过度了些……会不会真有些内情,是你我不知的?”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犹豫片刻,复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景默。
“下官以为,杨郡王名为统制,实为内臣首领,他要说什么、怎么说,都有官家理会……咱们这些其他臣子就不必多想了。”林景默毫不迟疑,即刻做答。
“我也以为如此。”
赵鼎点了点头,就此抹过。“倒是另一件事情,两位听说了吗?”
“哪件事?”
“万俟元忠闹出得那件事……说是要以中兴特例,将宗、吕、汪、张四位直接追圣列神,宗吕追圣抬入文庙,汪张列神,就在此番祭祀中弄个正经封敕。”
“恕愚弟直言,这厮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的是将这四位抬上去,不与大家争这十八个位置……但未免焦急了些,而且手段也太粗陋了点,吕公相一个活人,怎么好与三位过世的同列?而且,燕京的吕相公又怎么说?那边都说是此次北伐已经将他内里掏空了,几乎熬不过下个冬天……要不要一起进?进庙还是列神?”
“愚兄也以为如此,我等读书人,既不在意什么爵位,也不求什么神位,至于文庙这种事情,也不是看功勋的,还是要看学问,本就是一码不挨着一码……今日你我私下说一句,真要说文庙,将来还是只有吕公相一人把握大些。”
“吕公相什么把握不大?”张浚摇头苦笑。“不过,这事也不怪万俟元忠……当日十八王出来,大家都还议论纷纷,可如今轮到文官来抢这十八个位置,却又个个嫌少,而万俟元忠的功劳又着实有些远了点……在这件事上上蹿下跳的,可不只是一个万俟卨。”
“这倒也是。”
“下官以为,此事倒未必如此。”就在赵张二人坦然议论此事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景默忽然开口,引来前方二人的驻足回首。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倒是问的坦荡。
“万俟经略此举自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却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在求名列十八勋位。”林景默也停了下来,束手对答如流。“因为文臣不比武将,还要一场场战事来重新排定,十年之间,十八勋位在官家那里必然早有排列,不是外力可为的,而万俟经略的手段也过于拙劣了……下官冒昧猜度,万俟经略此举乃是预料到自己十之八九排不上去,所以借此说些委屈,提醒官家不要忘了他,好换取实利的意思!”
“除了勋位,还有什么事不要忘了他?”
张德远状若诧异,而赵元镇则直接蹙额。
“燕京。”林景默目光扫过两位相公,认真做答。“数月前不就有迁都的流言了吗?与身后名相比,万俟经略怕是更想有生之年再进一步吧?若能借此得一先机转任河北,宰执也就不远了。”
闻得此言,首相赵鼎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乃是毫无动容,而原本状若诧异的张浚听完后也意外的坦然,甚至有些坦然的过了头。
而稍微顿了一下后,这位当朝枢相、木党领袖便转过身来,看向当朝首相,言语平静:“元镇兄,依着愚弟来看,燕京是一件事,但也不是一件事,因为官家回来了……官家回来了,就有能做主的人了,官家回来了,国家也就太平了……不迁都就不迁都,可若真要迁都,官家必然会直接告知的,而届时我们难道还要反对不成?便是反对,以如今官家威望,难道就能成?真闹出北魏迁都的事端来,丢脸的是谁?”
听完此言,赵鼎沉默一时,半晌后,终究是微微颔首,然后却又转身往树影深处踱步而去。张浚见状,回头相顾林景默一眼,也继续从容相随。
夕阳西下,其实由不得许多讨论,而翌日开始便算是正式进入祭祀仪式。
众所周知,赵官家在某些事情上的行为其实特别无稽。
他喜欢抬人做神,喜欢亲自动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鬼神故事,但本身却很不尊重鬼神与祭祀……昔日刮过道祖、佛祖金身倒也罢了,当时真的是穷极无奈……但不说别的,就前几个月的事情,上菊花岛,进门就问人家传了七八十年的敕造大龙宫寺住持啥叫‘敕造’,八角井里的水到底能不能得长生,放几条鱼进去能活几时,把几十岁的老主持都逼哭了,也不是一般官家能做出来的。
回到眼下,赵官家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感恩道祖保佑,乃成十年之功,所以回来了却当年心愿,但真到祭祀的时候,却只是敷衍……前三日沐浴更衣就很不体统,期间甚至往涡河跑马射了次鸭子,待到三日后正式开始祭祀,也只是穿着那件祖传的旧礼服,拢手做了一个掌柜,任由吕好问、赵鼎、吕本中、杨沂中等人折腾。
真轮到他时,这位官家却只上去,在玄元殿外的祭台上与玄元殿内的道祖金身前各自上了一炷香,便算了事。
只能说,幸亏没一把香灰糊到道祖脸上。
待又过了一日,这位官家居然直接下旨,就在玄元殿大院中的祭台前开宴论事……上下也没个敢直言纳谏的,只是随着官家糊弄,甚至颇有几个无耻之徒引经据典,硬说这般作为妥当。
但有一说一,宴席规格还是很高的,除了必要的天子近臣外,文官需要有中枢秘阁大员经历或者地方经略使履历,武将也要郡王起步,看来这场宴会真的能决定很多事情。
而官家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宴席刚开,尚未酒酣,赵官家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诸卿。”
坐在台前高地上的赵玖举杯自饮,然后含笑出言。“《老子》有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汉昭烈进位汉中王时也说了‘然后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矫罪,虽死无恨’。但是呢,那是圣人和名王,咱们是比不了的……为什么要来此地祭祀?还不是因为十年前的秋日,咱们就是在这里下定决心不去扬州,转而咬牙抗金的?而今金国殄灭,北疆一平,堪称功成事遂,所以回来给道祖他老人家做个汇报……现在祭祀完了,有些事情,咱们也不必谦虚了……吕公相?”
“老臣在。”
距离赵玖最近一人即刻从座中起身。
“不必起来了。”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是捧杯示意。“咱们在座中持酒论英雄便可……武将要论战功,这个东西已经落定了……咱们说下定策之勋……吕公相以为,建炎十载,定策之勋首在何人啊?”
院中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秋蝉之声与秋树婆娑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而吕好问坐回原处,倒也坦然:“臣闻凡事必有初,昔日当靖康之难,天下颓丧,主和者、求退者数不胜数,如臣等皆手足无措。当此之时,乃是李纲李公相与宗泽宗留守一内一外,力排众议,坚持抗金的。非只如此,当时官家初登大宝,流离在外,非李公相于行在重起朝纲,则朝廷难复立;非宗留守坚守东京,则中原尽墨,国家无望……此二人,乃是抗金之赤帜,国家之脊梁……功大莫可言也。”
“说的不错,没有李、宗二位从决策上咬住那口气,国家早就没了,哪来的后来那些事……宗忠武年长些,又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便以宗忠武第一,李公相第二好了。”话到此处,赵玖举杯环顾。“诸卿,且为两位抗金赤帜浮一大白。”
众人不敢怠慢,便是匆匆从太原折返,被李纲传令通缉的李彦仙也平静举杯——其实,文官这里,表面上是文无第一不好编排,实际上却如林景默所言,乃是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的。
而且,宰执之位的特殊性也摆在这里,所以十八个位置,大多数人选大家心里都有谱,无外乎是最后几个位置稍有说法罢了。
果然,吕好问提出宗泽、李纲之后,赵鼎又提出了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宇文虚中、许景衡五人。
这五人,乃是南阳时期便登上相位的执政,是前期最艰难的时候实际维持国家运行和抗金事业的相公……不能没有。
而张浚,则补充提出了殉国的张所。
轮到刘汲说话时,这位当朝副相稍微有些出人意料,他越过自己和陈规,将赵鼎、张浚、胡寅、林景默四人一并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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